关于《我是我的神(上下)》这部作品,作者邓一光曾经说过:“这部作品不在于回忆,而是进入,进入那个我们曾经经历过却没有留意记录的年代,进入那个年代中曾经年轻过、希望过、挣扎过、甚至堕落过,却始终不肯放弃救赎和自我救赎的人们的精神求索和心灵的重建之地。”如果人类真是带着原罪而来,那么人类的自我救赎就是一条漫无止境的长路,而这,也许便是这部作品最重大的意义。作者以似火的激情,别具一格地雕镂出与共和国息息相关的两代人的命运和心路,镌刻下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其笔下独特的人物充满阳刚之美、浩然之气,令人叫绝!凄美的爱情更是催人泪下,苦苦的人生求索一波三折、回肠荡气……
《邓一光文集》收录了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武汉市文学院院长、著名作家邓一光的13部作品,是迄今为止硬汉作家邓一光收录经典作品最多、最完善的作品集。
《我是我的神(上下)》是一部读后让人觉得异常沉重的小说,全书弥漫英雄之气和悲悯情怀,讲述了在巨大的历史变革下乌力图古拉一家两代人的坎坷人生。小说用动人的笔调阐释了生命与情感、罪恶与救赎、战争与和平、存在与死亡的关联与对抗。
《我是我的神(上下)》这部小说塑造了很多成功的形象。大气粗犷的乌力图古拉、坚强美丽的萨努亚、玩世不恭的乌力天扬、知恩图报的卢美丽、沉稳内敛的葛军机、穷尽一生追求自由的乌力天赫、美丽虚弱的简雨槐、敢爱敢恨的简雨蝉……这些人物都极有个性,但是这些极具个性的人物却都有一个巨大的共性——善良。因其善良,才使这群人多了很多世俗的痛苦与纠结;才让他们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体会到了比别人更多的人性之恶与人性之美!
乌力天扬是这部小说中贯穿始终的人物,在乌力图古拉一家由盛而衰的过程中,乌力家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走的走、呆的呆,唯有他,清醒地目睹了整个过程,这也使他成为承受痛苦最深的一个人。乌力天扬在“文革”中及“文革”后所承受的一切苦难,也许只是那个特殊年代中众多命运相同的人的一个缩影,但仅从这个缩影身上,我们也能看到人格分裂、价值观混乱对人类造成的灾难有多深重!作者的悲悯情怀在乌力天扬的身上得到了巨大释放!
第一章 亲爱的萨雷·萨努娅
公元1949年5月16日,在进入汉口之前,蒙古人乌力图古拉从一匹重量超过八百磅的连钱马上摔下来,一只胳膊摔脱了臼,威风凛凛的大鼻子也给擦伤一大块,因此他遭遇了美丽的鞑靼女人萨努娅,和萨努娅做了一辈子的生死对头,并且生下了一大群孩子。
事情也许本可以不“因此”。比如说,如果313师政委葛昌南的四座雪佛莱吉普车马达没有烧坏,没有赖在半道上;如果313师师长乌力图古拉没有把自己的六座道奇吉普车让给被痔疮折磨得苦不堪言的葛昌南,自己骑上一匹青海产的连钱马;如果乌力图古拉在骑上连钱马之前没有率领部队连续数日追击桂系白崇禧部队,白天黑夜地看地图、和前指讨价还价、和友邻吵架、骂军需部门的娘,还在大别山区打了两仗,几天几夜没睡觉,困得要命,借着行军的机会,在马背上摇摇晃晃打瞌睡;如果军装甲团两名驾驶员没有让尿憋急,下车痛痛快快地放一气水,上车继续走,停在路边代号为“莎菲”的美式M24轻型坦克没有突然点火;如果乌力图古拉胯下的连钱马没有惊得尥蹶子,把猝不及防的乌力图古拉从马背上撂下来,哎呀一声跌个大马趴;如果葛昌南没有过意不去,进城以后硬要乌力图古拉替自己去坐主席台,参加各界人士欢迎解放大军解放武汉的祝捷大会,自己去替乌力图古拉接管警察局、工部局、教育局、卫生局和军事要塞……如果没有这些环环相扣的“因”,没有这些“因”当中的任意一“此”,乌力图古拉就不会吊着胳膊坐在主席台上,喝着烫嘴的茉莉花茶,一双眼睛不安分地到处乱瞅;他不乱瞅,也就不会瞅见年轻美丽的国际女干部萨努娅,他和萨努娅就不会有成为一辈子生死对头这个“所以”了。
乌力图古拉身躯魁梧健壮,一头乱糟糟硬得割手的鬈发,五官像被富有经验的铁奴锻打出来又丢进炉子里烧红,再一样样砸在活力四射的大脸上,活脱脱一尊阿尔泰风格的青铜雕像。他披着一件旗帜般威风的英国呢大氅,穿一条又破又脏的咔叽布宽裆窄腿马裤,舌檐耷拉的八角帽斜扣在硕大的后脑勺儿上,腰间铁锤似的吊着一支德国P38式瓦尔特手枪,目光炯炯,眼珠子到处乱盯,盯谁谁都撑不住,身子骨儿弱点儿的,咣当一声就得往后倒。他这种八面招风的样子,从高大的连钱马上摔下来,摔起一股逼人的尘土,把丢掉了主人的连钱马烫得四蹄一缩,跳到一旁去,也把那辆闯了祸的美式轻型坦克吓得立即熄了火,不敢再咳嗽。
几名身上七零八碎挂满了快慢机望远镜牛皮公文包的警卫员和参谋赶紧从各自的马上跳下来,七手八脚抢上前去,去尘土和热浪中捡乌力图古拉。乌力图古拉不让捡,瞥一眼警卫参谋,不高兴地嚷嚷道:
“还捡什么,都摔过了,早你们干什么去了?”
“师长,你也不看看你多大的个儿,牛似的,再多人架着也拦不住你真想摔。”警卫员笑嘻嘻地说,“不如等你摔,摔舒坦了,摔彻底了,再捡不迟。”
乌力图古拉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角色,怎么摔下去的,还怎么爬起来,人站稳了,拨拉了一下摔脱了臼的那只胳膊,让选一支掷弹筒,再来两个结实的兵,兵扛住掷弹筒,枪带套住摔坏的胳膊,叫声“立住了”,人往下一坐,咔嚓一声,脱了臼的胳膊就被拉回了原位。
乌力图古拉拾掇好胳膊,翻身回到马背上,先说替自己拍尘土的警卫员,别拍了,进城多弄几桶水,里里外外涮干净,涮出革命本色来。又说吓得嗝儿屁的美式轻型坦克,愣着干吗,没人请你们吃猪肉炖粉条,该上路上路,该撒野撒野,别在那儿傻趴着,丢人现眼。再说酸枣林子下站着傻笑的士兵们,嘴张那么大干什么,不怕灌沙呀,一会儿进了城,锣响着,鼓响着,人民往肩膀上扛你们,够你们乐和的,别咧着腮帮子进城,给我丢脸。那么说着,没伤的那只手空出来,先扶正后脑勺儿上的八角帽,再伸直,铸剑似的往南一指: “都有了,枪上——肩!齐步——走!”
葛昌南听说乌力图古拉惊了坐骑,挂了彩,调转车头往回返,迎住重新回到马背上的乌力图古拉。葛昌南坐在宽敞舒适的车里,胳膊搭在边门上,半欠着火烧火燎的屁股,幸灾乐祸地说,老乌啊,你不是说能在马背上生孩子嘛,生不生孩子的就算了,你倒是坐稳了,别往下摔呀。所以说,我活了小四十年,还没听说老蒙子往马下摔的。
乌力图古拉把受伤的胳膊窝在怀里,宝贝似的不让葛昌南看,也不搭葛昌南的话,晃晃悠悠,在马背上眯了眼睛,搭了个凉棚看四周。
正是稻谷灌浆的季节,田野里四青六黄,层次分明,那些哔哔剥剥勃胀着的庄稼,像极了抽着风往高里拔节的半大孩子,在馥郁熏风的拂弄下站不住,东摇过来,西摆过去。大道上,成千上万的年轻士兵昂着灰扑扑的脑袋,背着卡宾枪和汤姆式冲锋枪,兴冲冲,一路小跑往前赶,脱了漆皮的水壶和鼓鼓囊囊的手榴弹袋敲打着年轻而蓄势待发的卵子。他们的脸蛋是红彤彤的,他们的心里充满了焦渴,他们急匆匆的,都想第一拨儿赶进灯红酒绿云蒸霞蔚的大汉口,去踩一踩传说中跺上一脚就能冒香油的沥青大马路。士兵所经之处,荷尔蒙味呛鼻,路边的灌木丛立即耷拉下脑袋,枯萎成柴火;指挥员尖着嗓子的吆喝声、传令兵不耐烦的口令声、各部队联络的小喇叭声高高低低响成一片,热闹极了。
乌力图古拉越看越喜欢,神清气爽地转过头来,笑呵呵地冲着葛昌南喊了一嗓子:
“挺进中南,挺进中南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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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在一处处不为人知的地方诞生,也会在一处处不为人知的地方倒下。
乌力天扬擦掉剃头推子上胎液般晶莹的黄油,把擦干净的剃头推子放在床头柜上,在病床上坐下,拿过一只枕头垫在腿上,把手伸向躺在床上的父亲,环住父亲的胳肢窝,慢慢用力,一点一点,把父亲抱到自己的腿窝里,安置好,取过围布,咬掉围布上的线头,替父亲仔细围上,然后拿起剃头推子。
浓烈的丹参味扑鼻而来,还有一股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味道。呼吸机过滤器里传来气泡冲击蒸馏水发出的声音,显得懒散而疲惫不堪的生命监视仪上,暗绿色的显示波僵蛇般呆板地来来去去,落下一片片数字蛇蜕。
乌力天扬在自己的头上试了第一推子。新推子,很好用,咬合起来几乎没有声音。一片头发无声地落下来,掉在乌力天扬的裤子上,乌力天扬没有管它,开始给父亲剃头。他剃得很小心,很认真,每一推子都像执著的垦荒者,推进得十分彻底,推进到可以望见和可以抵达的尽头。
当乌力天扬做着这件事情的时候,乌力家的成员,母亲萨努娅、大儿子乌力天健、二儿子葛军机、三儿子乌力天时、四儿子乌力天赫、大女儿安禾、二女儿童稚非、养女卢美丽,他们在人间或冥世静静地看着乌力天扬,看着乌力天扬怀里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们在彼岸或此世看着他和他,目光如炬,一句话也不说。
最后一推子下去,咬合着向前,再向前,离开。那里一根头发也没剩下。乌力天扬认真地看着怀里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乌力图古拉,一个多年前手无一根茅草的奴隶,一个在那之后除了胜利什么也不要的士兵,现在已经被剃光了,硕大的头颅暴露无遗,在荧光灯下,像一只无所畏惧的毒蘑菇,而这个被剃光了脑袋的老人,正满心坚定地走向死亡,不和任何人商量,也由不得任何人阻止。
乌力天扬拿不准,他是不是应该告诉父亲,作为父亲一大群孩子当中的一个,作为乌力家的叛逆者,他根本就没有想到,想到了也没有资格,有资格也会拒绝为父亲这种人写墓志铭。
乌力天扬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生命来自他怀里的这位老人,他们是血脉相承的亲人,也是人世间最对立的仇敌。在他出生之前,他是一个没有人类身份的生命,是一个不知前世为何类生命的野魂;在他出生之后,他得到的第一个归属是一个中心,那个中心就是给予他生命的父亲。而在整个成长过程中,他一直在干着一件事情,那就是杀死父亲,杀死他生命的给予者,然后通过以生命传承命名的那条炼狱窄道,落籽为林。现在,父亲要死了,他生命出处的那条通道要关闭了,那么,父亲是他杀死的吗?他在杀死父亲之后,是否已经通过了生命出处的那条窄道?他在通过了生命出处的那条窄道之后,是否成为他包己所选择的那个生命?
乌力天扬下意识地转过头去。他的目光与母亲萨努娅的目光交遇。那是他生命的另一个源头。他们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他收回目光,把剃光了脑袋的父亲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他听见父亲粗糙而滞涩的呼吸声。他感到父亲的耳轮正在一点点地冷却下去。他知道,那是父亲生命的最后时刻。也是他们父子和仇敌关系的最后时刻。他屏住呼吸,等待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父亲会突然地轻下去,一缕无形的东西从父亲的囟门飘出,飘去他看不见的上空。他不能肯定会不会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也不能肯定生命有没有来世。如果有,他无法确定父亲在来世里是一条巡游八极的梭子鱼,还是一株独悬深渊的野樱桃。如果那样,他们这一对今生的父子,会不会在来世再次相遇,相遇的他们还是不是父子和仇敌?
那一瞬间,乌力天扬如遭雷劈,头发穸立,热泪盈眶,浑身颤抖。他迫切地想要回到生命的过去,回到生命通道的入口。他知道,只有这样,只有看清楚了过去,他才能决定来世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