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文艺复兴思潮在欧洲的传播，十四行诗于16世纪初叶传入英国，并很快成为当时最流行的诗体之一，使伊丽莎白时代涌现了一大批十四行诗人。不过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所有十四行诗中，艺术成就最高、人文思想最浓、流传最为广泛的无疑是锡德尼的《爱星者与星》、斯宾塞的《小爱神》和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集》，它们被称为“文艺复兴时期英国文坛上流行的三大十四行组诗”。

锡德尼是英国文学史上最早的诗人之一，大概是才命相妨，只活了三十二岁。写诗的时间就更短，从1580年到1584年，不过四五个年头。但诗歌往往是激情的产物，一经勃发，便迅猛而不可收拾，短短的年光里，锡德尼写下了百余首十四行，集合而得名为《爱星者与星》(Astrophel and Stella)。也许艺术家的早夭常是意味着多产，或者后者便是前者的先兆，荷兰如凡高，中国如王勃。

“Stella”是“星”的意大利语，诗中所谓，时而指星，时而指人，无不泛滥着洪水猛兽一般的爱情。通常认为，这部组诗中的主人公是里奇勋爵的妻子帕涅罗普——从这层意义来看，这是那个时代里典型的“骑士爱情”。组诗背后所隐藏的私密早已不得而知，后世有考据癖的专家们又往往各执一辞。

中译本代序(曹明伦)

爱星者与星

1

爱之真切使我想用诗篇把爱心表露，

我心爱的她许会因我的痛苦而高兴，

高兴会使她开卷，开卷会使她领悟，

领悟会使她怜悯，怜悯会使她动情；

于是我找恰当的字眼绘我脸上愁雾，

于是我寻精妙的主题以便使她开心，

为此我常常去翻阅人家的杰作佳书，

想为我干枯的头脑借来及时雨阵阵。

可字眼总显别扭，主题也缺乏新意，

自然的儿女总是要逃避继母的调教，

人家的脚对我的路子似乎并不熟悉。

就像女人在分娩的阵痛中无助无靠，

我口咬秃笔，千般沮丧，万分苦痛，

这时缪斯嘱我：形于言须情动于中！

2

并非在最初一瞥，亦非用任意一箭，

爱神给我留下了会永远流血的创伤；

它已知的效力在时间的隧道中延长，

直到渐渐地把我征服，迫使我就范。

我曾一见就喜欢，但喜欢并非爱恋，

后来我开始爱，但并不合爱的规章，

到头来对爱的清规戒律我被迫崇尚，

但却对这般不公正的命运满腹怨言。

如今连失去自由的痕迹也完全消失，

我活脱活就像天生为奴的俄罗斯人，

以为能忍受暴虐是值得赞扬的品质；

于是我运用我健全头脑的剩余部分

使我自己相信眼下一切都令人满足，

同时又用感情之圆熟掩饰我在受苦。

3

让高雅的才子去祈求那九位缪斯，

以便其幻想披上盛装，被人欣赏；

让品达的模仿者显示其文采艳逸，

用华丽的词藻装饰其高贵的想象；

不然就让他们显得更加堂皇丽靡，

用新颖的措辞去升华旧有的篇章；

或是用印度花草或非洲鸟兽设喻，

用奇特的比喻去美化一句句诗行。

但我所知晓的缪斯其实只有一位，

舶来品于我贫乏的头脑又太昂贵，

我的题目字句都是从我心底产生。

要问结果怎样？正因为这个原委，

我从斯黛拉脸上懂得何为爱与美，

于是我只消去临摹大自然的作品。

4

唉，道德哟，现在请让我安静安静，

你总是让我的欲望和理智互相争吵；

虽说徒劳的爱一直烦我呆笨的灵魂，

你还是走吧，别和你所不欲打交道。  你的统治应在某位加图的心中施行，

更适合你权位的地方是教堂和学校。

我如实坦白——请原谅我这个毛病——

我幼嫩的嘴巴吃不消你嚼子的管教。

但如果你非要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非法地取代我所剩无多的健全理智，

不厌其烦地证明你论理说教的影响，

那我向你发誓，我的心将让你得知

我欲望所祀奉的是一位真正的神女，

而道德哟，连你自己也会把她爱上。

5

千真万确，目光天生应侍奉灵光，

至高无上的君王应是那神圣启迪，

谁要胆敢背离其法规，改弦更张，

谁就是违逆天道，存心自讨苦吃。

千真万确，所谓的丘比特之箭矢，

不过是世人为自己雕的一尊偶像，

愚蠢的人们将其供奉于心之殿宇，

直到那爱神让教堂教徒都闹饥荒。

千真万确，道德才是那真正的美，

有形之美充其量不过是它的反射，

因为其中有凡尘的杂物与之交配。

千真万确，我们只是尘世的过客，

我们的心灵应向往在天国的故界。

可我不得不爱斯黛拉也千真万确。

6

有人写诗爱讲因恐惧产生的希望，

有人吟咏时爱讲无法理解的欲念，

或讲穿透地狱痛苦的灵光之力量，

讲活地狱、晴空风暴和冰冻火焰；

有人爱把朱庇特的故事用作装点，

把白牛、天鹅和金雨写进其诗行；

较谦卑者则退而去吹牧人的芦管，

但牧人血管里往往流着皇家血浆。

有人为温柔新体添最温柔的哀戚，

墨水瓶淌出眼泪，字问飘出叹息，

诗笺苍白而绝望，笔尖搅起惨怛。

我也有以上感受并能把感受讲述，

但一想到我胸中展示的那幅星图，

发抖的声音便会吟出我爱斯黛拉。

7

当造化创其杰作——斯黛拉的眸子，

她为何用黑色遮掩那么灿烂的光芒？

难道她用晶亮的黑色是像高明画师，

要让最美的光彩浓淡相宜明暗相当？

难道她设计出这种暗淡素雅的色质，

是为了最有效地吸引住我们的目光，

惟恐若没有幕幔把耀眼的光辉掩饰，

那灿如日曜的眸子会令人眼花脑涨？

难道她是想显示其力量之神奇非凡，  想证明尽管黑色似乎与美格格不入，

她也能用它使所有的美都流溢昭然？

若这样她便想到了爱神会在此常驻，

所以就给与他这件表示哀悼的黑衣，

向所有将为她流血而亡者表示敬意。

8

生于希腊的小爱神最近逃离了家园，

迫使他出逃的原因是土耳其人心硬，

不宜作为他锋利的金箭穿透的靶心，

他喜欢我们这儿安宁，便停了逃窜；

但他发现这北方地区到处地冻天寒，

不习惯这寒冷，他想找个地方安身，

想找个温暖舒适的地方施展其本领，

最后他终于在斯黛拉脸上扎下营盘；

她的凝脂明眸就像照在雪地的朝阳，

哄得那直打哆嗦的孩子错误地以为

那么纯净的阳光肯定会产生出热量；

殊不知最美最冷的她使他再次起飞，

他飞进我心里，当放下火炬的时候，

他不留心烧了翅膀，再也不能飞走。

9

斯黛拉的脸庞，美德女王的王宫，

由大自然选用最美丽的材料装饰：

高堂正面用洁白的雪花石膏敷壁，

宏伟的玉搂正殿用赤足黄金铺顶，

那个有时候会涌出她恩惠的门洞

用红宝石镶砌，把两串珍珠锁闭，

两道华丽的门廊顶着面腮的名义，

它们是用大理石造就，白里透红。

而那两扇窗户则是用黑磁石筑成，

女主人可凭窗眺望尘世并能看出

世间无物敢觊觎此窗绝美之名声，

因为它们能把人吸引而无须接触，

连丘比特也被其引离了美之源泉，

我更是可怜巴巴地被吸引到窗前。

10

理智哟，你实在是受到优假厚待。

所以总要同我的感觉和爱心争执；

我倒愿你去攀登缪斯居住的山脉，

或是去摘最美的那棵树上的果实；

你为何要耕耘这布满荆棘的土地，

而不去探寻天道，把天国看明白？

让感觉和感觉对象自己照料自己，

同想象力打打交道吧，让爱去爱。

可你却偏偏要与感觉和爱心争战，

用理智之剑划出道道诋毁的疮疳；

非等有力的打击断你灵巧的利剑，

等他们用斯黛拉的光芒把你击退，

你才肯跪下，并老老实实地证明：

爱斯黛拉是天经地义，地义天经。  11

小爱神哟，你的确是孩子气十足，

尽管你司职是用你最认真的方式，

可当造化把最美的造物向你显示，

你却对最美造物之精华置之不顾！

因为你就像孩子发现精美的图书，

只顾看金边书页和彩色皮革封皮，

或最多也就看看漂亮的图画装饰，

但绝不会去留心作者思想之产物；

所以当你看见天下最美的斯黛拉，

你只顾打量她瞳孔里的小小映像，

或在她的笑靥中把你的罗网设下，

或在她的怀抱中嬉戏玩耍捉迷藏；

可小傻瓜哟，你只在她身上戏玩，

却从来没想到要设法进入她心间。

12

丘比特哟，因你在斯黛拉眼中闪现，

故无人能逃脱你用她秀发编的罗网，

她甜蜜的呼吸使你的火炬燃得更旺，

她可爱的嘴唇也总是把你挂在嘴边，

她怀中藏着你精心裹上糖衣的利箭，

她优雅的风度每每导致你乱点鸳鸯，

她无论说些什么都是在替你打圆场，

她清脆的嗓音使你的名气如日中天；

于是你像率兵冲破敌阵的得胜将军，

以为斯黛拉已完完全全地归你所有，

高呼“胜利啦，这胜利全属于我们！”

殊不知她的心房是一座坚固的城楼，

那城楼用理智布防，对你充满鄙视，

攻破她得使出看家本领并费尽心机。

P3-25

一、十四行诗和十四行组诗

我们所谓的十四行诗，英语和法语都叫Sonnet，意大利语称Sonetto，据说源自普罗旺斯语Sonet，起初泛指中世纪流行于欧洲民间的抒情短歌。闻一多先生曾把Sonnet翻译成“商籟体”。此译音意俱佳。就音而言，“商籁体”与Sonnet发音相似；就意而论，商乃五音之一，籁是自然声响；且商者，伤也(欧阳修《秋声赋》)，而伤情苦恋正是Sonnet的传统主调。但由于绝大多数Sonnet都写成14行，而且其主题内容自16世纪之后也越来越广泛，不再局限于爱情，故今译“十四行诗”亦可谓名副其实。

迄今为止，“十四行诗之起源尚未探明”。不过从形式上讲，最早的十四行诗可见于13世纪的意大利，“西西里诗派”诗人贾科莫·达伦蒂尼(Giacomo da Lentini)最先用这种诗体进行创作，但丁收在《新生》(Lavota nuova)中的31首诗也大多是十四行诗。文艺复兴时期诗人彼特拉克(1304-1374)继承西西里短歌、普罗旺斯情歌和意大利“温柔新体”的传统，以浪漫的激情、优美的音韵、严谨的格律，以及浓厚的人文主义气息，使爱情十四行诗的形式更趋完美，以他为代表的意大利体十四行诗被人称为彼特拉克体。这种诗体后来被欧洲各国诗人竞相模仿，并因各国语言之不同而产生了不同的变体。不过“流传最广、最为人们认可的三种主要诗体是彼特拉克体(Petrarchan)、斯宾塞体(Spenserian)和莎士比亚体(Shakespearean)”。这三种诗体每行都有五个抑扬格的音步，即抑扬格五音步(iambic pentameter)。彼特拉克体全诗分为两个部分，即由一个八行诗节(octave)和一个六行诗节(sestet)组成，八行诗节的韵脚固定为abbaabba，六行诗节的韵脚有几种不同的排列，如cdecde和cdcdcd等。斯宾塞体由三个四行诗节(quatrain)和一个对句(COtlplet)构成，其韵脚为abab bcbc cdcd ee。莎士比亚体之体列与斯宾塞体一样，但其韵脚为abab cdcd efef gg。

十四行组诗在英文中称做Sotmet cycle或Sonnet sequerice，指围绕某个特定主题或针对某位具体人物写的一组十四行诗。在十四行组诗中，每首诗相当于长诗中的一个诗节，但与长诗诗节不同的是，十四行组诗中的每首诗都可以独立成篇。其实我们熟悉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或白朗宁夫人的《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就是这样的“组诗”，但较之中文语境中的“组诗”，这些“组诗”的篇幅通常更大，适合单独结集成书，故国人多把这类“组诗”称为“诗集”。“十四行诗集”虽未能反映出sonnet cycle或sonnet sequence“围绕某个特定主题或针对某位具体人物而写”这一特点，但这种说法在中国已约定俗成。

如果说十四行诗的形式源于意大利诗人达伦蒂尼，那么早期十四行组诗的主题内容则可追溯到古罗马诗人奥维德。正如埃克塞特大学教授埃文斯所说：“从古至今，情欲的满足和受挫都是爱情诗的两大主题。用叶芝的话说，是赢得一个女人还是失去一个女人更能激发诗人的想象，这是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对写彼特拉克式十四行诗的诗人而言，起源于奥维德的爱情十四行诗无疑是最适合描写情欲受挫的诗歌形式。”说十四行诗的形式源于奥维德，这种说法也许还值得商榷；但说十四行组诗的主题源自奥维德的《恋歌》(Amores)，这一结论却未可厚非。因奥维德的《恋歌》虽用的是哀歌体，但收入《恋歌》的49首短歌却可谓组诗，因为这49首短歌围绕一个特定的主题(爱情)，针对一个特定的人物(一位名叫科林娜的女子)，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诗人对科林娜的爱恋之情。而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认为，这种直抒胸臆的爱恋之情体现了古希腊罗马时代最完善的人性。

……

总而言之，由于任何民族成熟的诗歌都有严谨的格律，所以笔者提倡中文译者保持英语十四行诗的押韵格式；但由于诗歌必须使用自然流畅的语言，所以笔者也反对削足适履，因韵害义。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既要保持原韵，又要自然流畅，这对译者而言也许只是一种追求，而《伊丽莎白时代三大十四行诗集》的翻译就是这种追求的一次尝试。

曹明伦

戊子年汶川地震后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