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献是索取的另一种说法
如果真正掀开生活的盖头,人们可能大吃一惊:奉献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索取,放弃本来就是收获,利他原来也是利己!
究竟利己还是利他才是人的本性,曾经是人类思想史长期争执不休的话题,双方各执一端,都可以列举无穷无尽的例证。两千多年前发生在儒家内部的那场论战就是一个缩影。
孟子试图区别人的两重属性,首先,他肯定了人要吃、要喝、要生存等等要求的合理性,不过他将这一切解释为人的动物本能;话锋一转,孟子又将人性认定为“良心”,这是一种摆脱了人的动物性的新的属性,是构成人的必备要件,如“礼让之心”、“恻隐之心”等等。
换句话说,在孟子的眼中,不是“索取”,而应当是“奉献”才是人性的基本倾向。为证明“恻隐之心”是人性的一个基本属性和与生俱来的本能,他举例说,年幼的孩子在水井边上玩耍,眼看着他马上要掉到水井里去,你会袖手旁观吗?不会,你的第一反应是冲上去,把孩子拽住。你的这一“反应”是本能,绝无功利要求,不是为了讨好、巴结孩子的父母,不是想到领取见义勇为的奖赏。“人之初,性本善……”在中国流传了两千多年,正是孟子思想的通俗化教育。人之“初”中的“初”,不是从年龄意义上说的,而是从人的“根本”意义上说的。
同样是儒家道统的传人,荀子关于人性的看法则大相径庭。他认为,人本性在于“索取”。从娘肚子掉下来起,人就以衣食住行等为第一要务。人的一生中,尽管需要会发生某些量的意义上的变化,但是,万变不离其宗,需要的实现、欲望的满足是永恒的主题,是人生活的动力和目标。人们所谓的战天斗地、挥汗如雨、“制天命以用之”的各种感人肺腑的恢弘场景,在荀子的眼中,不过是一群自私利己的生命为一己私利而忙碌奔波罢了!
在西方的思想史上,以利己主义为基本原则的“性恶论”,几乎毫无异议地占据上风,即便事实上存在着古代雅典哲学“性善论”的思想开端。伊壁鸠鲁、马基耶维里、霍布斯、叔本华、尼采等杰出人物,以无可战胜的姿态,携手牵起了这条思想主线。
在利己主义理论的视野里,即便是通常被人们看做具有奉献意味的“善举”,也不过是利己精神的一次巧妙伪装。
让我们也戴上这副眼镜看一看:一个青年人坐在公交车上,途中,上来了一位老人,他站了起来,给老人让座,旁边的人们投来赞许的眼光。然而,这位让座的青年真的做出了善举吗?分析一下看看,青年人的让座,对这位老人而言,是一个善举,但是,自己却失去了座位,不得已站着,于是对于他自己而言,则显然并不是善举。继续分析下去问题就更多了:这位老人坐上了本来属于青年人的座位,这位老人是否道德呢?再回过头来看,这位青年人此举就更糟糕了,居然将座位连同“不道德”的名誉一起让给了那位可怜的老人,这青年人的“善举”又从何谈起呢?
在经验生活中,利益分明,非此即彼,你死我活,奉献与索取,利己与利他,善与恶、得与失等等,呈现给人们的是一对对的悖论,没有终极一致的结论。
再回头来看看汉语的文字吧!
从量的角度看,利益有大有小,有缓有急,有远期有近期,有直接有间接。追逐利益只是个笼统的说法。
汉语是一种非常独特而有意思的语言。
由于它的模糊性、歧义性和经验性,同样的话可以引起截然不同的反应;而相反的话,也可以使人获得同样的感受。汉语内在所包含的意蕴要远远大于或异于它的语言表达本身。对某一句话的理解,如果人们仅停留于语言所传达的意思本身,那么,将有可能导致极大的误解。比如说,有人客气地对你说,“有空来我家玩,吃顿饭”;你可别当真,因为他压根不会去准备那顿饭的!“言不由衷”、“听锣听声、听话听音”、“字里行间”等等成语俗语都在提醒人们,要高度关注汉语的高度灵活性和艺术性。
任何语言都有一定的环境性,关注这一点是理解语言所要表达的一个关键。然而,对于汉语,则远不止于此,对话双方的观点、情感、阅历、经验等等看起来与表达没有直接联系的因素,却往往是“听懂”意思的关键。“听懂”汉语,百分之三十以下靠语言本身;百分之七十以上要靠对语言之外的种种因素的理解或琢磨。就像欣赏一幅绘画作品,如果你只看清了上面只是画着几只鸟,而没有理会画的意境,不能说你“看懂了”这幅画。
在汉语里,对相同的“意思”经常可以采取多种甚至是完全相反的表达;反之亦然。老师“批评”学生,也可以通过“表扬”的语言;下级巴结上级,也可以使用“批评”的语言。让对方在稀里糊涂中接受自己精心包裹起来的“意思”,是说者的基本目的。
应当说,汉语中对“奉献”和“索取”的表达,以及对它们的理解正是这一艺术语言的一个范例。不过,这与上述关于汉语的评论并没有直接的联系。
现代汉语的奉献与索取,放弃和收获也就是汉语所讲的“失”与“得”。其实,汉语除了它的艺术性之外,还有极为强烈的“辩证性”。在古代汉语里,“得”与“德”是意思相通并可以互换的通用字。老子所著《道德经》原名就是《道经》和《得经》。在历史长河中,是什么原因使这两个字由相通演变为相背,已经不得而知了。不过,令人深思的是,“得”与“德”之间的确存在着古人可能想到或没有想到的深刻辩证联系!
得,意味着得到、收获、索取;德,则意味着奉献、放弃、利他。如果真正掀开生活的盖头,人们可能大吃一惊:奉献就是另一种形式的索取,放弃本来就是收获,利他原来也是利己!“得”是“德”;“德”也是“得”!“祸福相依”,“吃亏是福”,“丢钱消灾”,等等这些经常挂在我们嘴边的话,原来是那样的值得玩味。
十八世纪,西方人开始进入机器时代,一场空前的工业革命以势如破竹的力量席卷欧洲。随着工业文明的崛起,对土地、能源、劳动力等等的需求成百倍、千倍地增加,与之相应,劳动生产率呈几何级数增加,人们世代相传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一百多年后,沉浸于工业文明所带来的前所未有的享受中的人们,开始陆续从睡梦中警醒:新的文明,在短暂的时间内,在创造了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加倍支付了能源、环境等自然代价,甚至还得不偿失地引发了战争、瘟疫、疾病、非自然的死亡、人性异化等等社会危机。
比如,汽车的发明是工业文明最杰出的成果之一,然而,据统计,由汽车交通事故而死亡的人数,超过了二十世纪两次世界大战死亡人数的总和。
新的文明,在短暂的时间内,在创造了巨大物质财富的同时,也加倍支付了能源、环境等自然代价,甚至还得不偿失地引发了战争、瘟疫、疾病、非自然的死亡、人性异化等等社会危机。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中国的这句俗话,似乎是一条原理,于己于人,于个人于社会,概莫能外。事实上,无论“远”、“近”,也无论“陇”、“虑”多少,围绕这一切的中心还是“利益”的问题。
索取也好,奉献也好,得也好,失也好,都因“利益”而起,针对“利益”而言。之所以有了得失等等的说法,是因为利益的大小、利益的认定以及对利益的评价。
分析起来,从量的角度看,利益有大有小,有缓有急,有远期有近期,有直接有间接。追逐利益只是个笼统的说法。人们通常认为自己的经验判断是正确的,利益大小能权衡得清楚。然而,在大量的生活实践中,这种过于自信的判断往往导致的却是“拣了芝麻丢了西瓜”,“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权”,于是有了“追悔莫及”的无限嗟叹!
黑格尔当年曾借喻警视人们:等到猫头鹰起飞,时间已经到黄昏了!
生活中,下面的情形经常与人们不期而遇:因为财富,有了纷争;因为享受,牺牲了健康;因为一时的贪欲,失去了自由;因为安逸,错过了事业发展的良机;因为当下理智的失控,陷于终身的精神折磨;……汉语或别的语言中的“如果不是……那么……”,“假设当初……那么……”等等句式的频繁使用,原因就在这里。
什么是“利益”?回答这个问题,明显涉及主体的需要、评价和选择。在一些情形下,它是因人而异的。不言而喻,贫穷需要金钱,病人需要健康,险境需要安全,孤独需要归属。一般来说,决定个人利益的评价有三个关键因素:一是个人当时的现实需要:二是个人的生活态度和价值信念;三是社会评价。这三者相互依赖也相互影响,共同决定个人的利益追求。
个人的现实需要,往往决定于他的生活态度。要知道,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决定弃官归田时,他比我们更需要那“五斗米”,因为除了吃饭,他还嗜酒。对个人的利益选择,社会评价也只有辅助或催化的作用。要不,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重复着说,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因此,在上述三个因素中,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个人的生活态度。促使人的素质养成的原因,有先天的,有后天的;而人的生活态度的形成,则基本是后天的。后天的教育、环境、经历等等客观因素对个人的影响是重要的。不过,就像同样的环境能造就不同的人格,个人的主观因素也不能低估。而个人的主观因素则主要取决于他摆脱动物生存方式的觉醒程度。
一般来说,每个人都面临着三类基本相似的需要或利益:物质生活的需要、个人发展的需要、超越个体有限性的需要。
物质生活的需要谁都不能回避,不过有贪廉之别;个人发展的需要大家都有追求,不过有道盗之别;超越个体有限性的需要人人都有向往,不过有明暗之别。说穿了,物质的欲望与精神的自由总是背道而驰的,人类历史的过去和现在都在证明这个反比关系,未来还会继续证明。精神的富裕通常需要物质的付出;物质的贪婪必然牺牲精神的自由。
按照一分为二的方法,人可以区分为灵与肉、物质与精神两个基本元素,而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却是不能肢解的。于是,必须学会在灵与肉之间寻找到合情合理的结合点。显然,这是奉献和索取的悖论症结所在,也是破解这个疙瘩的关键。
造物主设计生命是巧妙的:为了肉体的生存,让你有饿的感觉;让你放弃过分的贪欲,又让你有饱的感觉。对于饥饱麻木的人,造物主则增加了一层保护措施,设计了自我觉悟的精神世界,让精神的饥饿感将人从对物欲的过分贪恋中唤醒,从而明晰一个基本法则:
善于放弃是真的收获;勇于奉献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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