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在水底的月亮
(一)
新奥尔良的诱惑远不止于波旁街。
和波旁街同样遐迩闻名的是法国区(French Quarter)。法国区是一片带有古老欧洲情调的街区,紧挨着密西西比河,包括七十多条街道,波旁街也在其中。那一天散了会,天色尚早,我们一行几人就到法国区漫游。当时太阳已经偏西了,金色的阳光厚厚地涂在楼房上部的墙上,和墙的砖红色、百叶窗的淡绿色、阳台落地门的褐黄色以及雕花铸铁栏杆的深黑色配在一起,色彩浓重,教人想起马蒂斯的油画。那阳光偶尔也撒一点到石子或柏油铺地的路上,跳跃着,回应马车碾过时笃笃的马蹄声。法国区的中心是杰克逊广场。有名的圣路易斯天主教堂(St.Louis Cathedral)就立在广场边,这是美国最古老而仍在继续举行宗教仪式的罗马天主教堂。广场上有一座杰克逊(Aaldrew Jackson),将军骑在马上的雕像,杰克逊曾在新奥尔良打赢了美国对英国的最后一场重要战役,并在1828年成了美国的第七任总统。这一带有很多街头艺术家,画的唱的演奏的,各显其能。广场周围到处呈现着一种热闹快乐而又散漫的气氛。
这一带虽然叫“法国区”,大部分建筑却是西班牙风格的,这与新奥尔良的历史有关。和美国其他地方一样,新奥尔良原是印第安人居住的地方。十七世纪末,法国殖民者来到了这里,并在十八世纪初建立起城市,以法国当时的摄政王奥尔良公爵的名字命名。1763年,败于英法七年战争的路易十五将新奥尔良和密西西比河以西的路易斯安那殖民地划给了他在西班牙的表弟查理三世,作为对盟国领土损失的补偿。十九世纪初,强悍的拿破仑将它又收了回来。可是英国的威胁迫使拿破仑重新考虑这片土地的价值,于是,1803年12月,法国就又把刚刚收回不久的这块地方转手卖给美国。对美国来说,这笔交易相当合算,总共只向法国支付了1500万美元,等于每公顷土地仅值几美分。这一片地方北起加拿大边境南至墨西哥湾,东起密西西比河西至落基山,几乎与美国当时的领土面积相等。美国目前有10多个州的全部或者部分土地,就是从原来的法属路易斯安那殖民地中划分出来的。法国区本来是由早期的法国移民所居住,当时的建筑想必是法国式的,但在西班牙统治时期,新奥尔良曾遭遇两次全城大火,重建的建筑就全换成西班牙式了。
杰克逊广场前面就是密西西比河。我到河边一看,觉得好像是在武汉看长江:也是那样不着修饰,就像平民百姓的生活;也是那样水连青天,引你遐想它的源头;不远不近的地方,居然也有一座“长江大桥”,让我恍惚是在武汉关眺望黄鹤楼。请原谅我这里的用词不确,由于在武汉长大,我容易把所有大一点的桥都叫成‘长江大桥”。江里有游轮,啪啪地划着水,透着一种安逸。虽然快到人海口了,这里的江面并不宽,好像比武汉的长江还窄一点,远不像长江在上海附近人海时那么壮阔。
对比着密西西比河和长江,突然间,这个有着欧洲情调的新奥尔良和我有了一点默契!
同行的一位美国朋友提议去吃晚饭,他说附近有个餐馆,“那地方妙极了!”
现在记不得是哪家馆子了,只记得确实不远,走路不过十分钟。那馆子门面很小,里面倒还大。长条的木桌和木凳,很有点乡村的淳朴风格。我点了一个“卡真(Cajun)”风味的鱼。
风格迥异的食品,是新奥尔良的又一处魅力。美国的大多数地方食品千篇一律,以麦当劳的汉堡包为代表。但是新奥尔良由于其特殊的历史和文化发展,食品有法式、西班牙式、加勒比海式、非洲式以及各种各样的大杂烩式,花样就比较多了。“卡真”和“克里奥尔”(Creole)是其中最有名的两种食品。这两种食品来自于两种不同的移民:卡真人源于法国的阿卡迪卡移民(Acadia),而克里奥尔人是指带有法国和西班牙背景的各族移民的后裔。克里奥尔烹饪法结合了法国、西班牙、非洲、美国印第安及加勒比海的烹调法,而卡真烹调则使用海鲜及多种带辛辣味的调料,在烹调方式上更多地偏向于法国风味。至于水产品种则是丰富多样,新奥尔良既靠着海又靠着河还靠着湖,所以淡水的咸水的应有尽有。其中最有名的是小龙虾,可惜那次没有尝一尝。
我不敢说那条“卡真鱼”多么好吃,但味道特别是肯定的。
那一天我只点了啤酒,当时我不知道新奥尔良的鸡尾酒也独出心裁,又是一个遗憾。
吃到一半的时候,一个四人小乐队在餐馆里开始了爵士乐演奏,这时我才体会到为什么那位美国朋友说这里‘妙极了”。乐队演奏的音乐极其欢快疯狂,电吉他萨克斯定音鼓一响,餐馆里顿时一片欢腾,很多正在进餐的人扔下刀叉就来跳舞。不管是六十七十的老头老太,四十五十的中年男女,还是中学大学的年轻情侣,跳起来都一样投入。一时间,这世上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悲伤,没有了烦恼,只有和人们一起跳跃的音符以及和音符一起跳跃的人们,那种欢乐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不愧是“爵士之都”!
源自美国黑人的爵士乐,开始盛行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发祥地就是新奥尔良。百年之间,爵士乐早已风靡全球,发展得分支繁复。主要的流派有“蓝调”、“新奥尔良传统爵士乐”、‘谴克西兰”、“摇摆乐”和“插滚爵士乐“等等,它们虽发展于不同时期,但都有强烈持久生命力,以至于至今都还在流行。这些流派相互融合演变,有些转化连专业人士都难以细辨。爵士乐是美国对世界音乐的贡献,其中新奥尔良功不可没。
这一顿饭吃了两个多钟头。回旅馆的路上,我们几个都有点儿醺醺然了,密西西比河的凉风也不能把我们从对那酒那鱼那音乐那舞蹈的沉醉中吹醒。
新奥尔良就是一杯浓浓的酒,让你慢慢地呷,慢慢地品,醉了一遍又一遍。
(二)
不幸的是,这杯好酒被泼到了水里。2005年8月29日的卡特里娜飓风摧毁了海堤,把城市地面低于海平面的新奥尔良全城淹没在海水之中,新奥尔良成了水中庞贝。这样的一个惨剧让全世界震惊。到过新奥尔良的人都会怀念它那孔雀开屏一样的绚烂的文化,而为城里受苦受难的人们感到悲哀。
十八世纪新奥尔良建城之初,就有人提出这地方地势低洼,将来会有洪水威胁。但是,当时的法国殖民者看中了这个密西西比河的出海口,对警告硬是不加理会。后来的历史,证明了这地方确实重要,以往的不去说它,就说直到各种交通运输如此发达的二十一世纪,美国几乎所有农产品的海运出口都还是通过新奥尔良。然而,这一次,大自然的‘冰往低处走”的法则还是战胜了人类“人定胜天”的意愿。
水淹之后,人们就是否重建新奥尔良和如何重建新奥尔良不停地进行争辩。出于它在政治经济文化和人们心中的地位,新奥尔良应当重建;但从它先天不良的地形考虑,新奥尔良不应当重建。其实,平时看来涮顺而听从摆布的大自然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强行违背它的基本规律就会受到惩罚。所以,即使要重建,也不能再有任何侥幸心理,以为四级或五级飓风不会再来。
飓风、洪水、地震、火山、干旱、瘟疫、火灾、龙卷风、泥石流……在这个拥挤的地球上,天灾已经是够多的了,还要加上战争、残杀、恐怖、迫害、诬陷等等人祸。我曾看到的那个狂欢的新奥尔良简直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新奥尔良有个极富诗意的别名叫“月牙城”(crescent city),那是因为密西西比河在新奥尔良的主城区柔柔地转了个半圆,使得市区平行于河道的街都像月牙一样弯弯。这个美丽的月亮曾一度沉在水底,但是,它昨夜的光芒今天仍然耀眼。爵士乐随心所欲的旋律在世界范围内回响,“卡真”食品也流传美国各地。更重要的是新奥尔良的那种欢乐的情绪随着千千万万的游客带到了四面八方,它记录着,这世界上也曾有那样欢歌笑舞的时光。
P37-40
这本书终于写完了。
我早就想写点什么了,但一直静不下心来。到美国来之后,总是东奔西走,忙忙碌碌的,等到诸事摆顺了,儿子硕硕已经长大了。他去了几千里外上大学,只有周末通通电话。这时的薇薇又雄心勃勃地想去开辟新的事业,整日不是工作就是学习。旁边的朋友们知道这些情况,又见我深居简出,笑称我一定是寂寞到家了,须不知这于我正是一个机会,让我一了宿愿。
我写这书的时候,万水千山从心中一一掠过,天地万物仿佛争先恐后地向我赠送一件又一件礼物:森林赠我一分清新,草地赠我一分宁静,山野赠我一分幽默,流泉赠我一分欢愉,夕阳赠我一分温馨,晨月赠我一分淡泊,还有在大树丛中欢腾雀跃的小鸟,赠我一颗不肯停歇的心。就在这天地之精华的熏陶中,往日的人,往日的事,往日的风景,好像一张张照片纷然落下,重叠交错,最后化作了计算机键盘上一阵阵哒哒的声响,流进了屏幕的字里行间。
依开头的意愿,这本书主要是自娱自乐,不过,后来就发展到想拿出去发表。既是如此,我当然还是希望这本书别人愿意看。在这里,我想遵循的原则是:每篇文章,一是应该真诚,二是应该有哪怕一点新意。所谓“新意”,指的是起码有一个地方表达了自己的独特感受,或日起码有一段描述、或一个场景、或一个人物、或一句对话、或一个比喻、或一个插图能令读者感觉新鲜,能让读者动容。
请不要见笑,这个要求实在是太低了,连我自己也觉得低得不能再低。因为,如果是满篇假话谎话,还叫什么文章?如果是满篇陈词滥调,还叫什么文章?不过,这个要求虽属基本,实行起来并不见得总是那么容易。看看周围的“作品”,离这个要求相差太远的也不在少数。
“真诚”,就是说要真正是出自内心,“有感而发”。容易犯的毛病是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或者甚至是口是心非,以假乱真。
“有一点新意”,也就是说要有独创性。这个世界上,聪明的人那么多,讲过的话那么多,有的时候会让你觉得该讲的话别人早都讲过了,要讲一句自己的话,不见得那么容易呢!
“要有一处让读者动容”,也就是说要打动读者。对于要写的事情,如果连作者自己都不曾被打动,或者自己都不知道被什么所打动,就想做做文章去打动读者,读者一般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说这不易,那不易,当然是指水平如我等之辈者,水平高的人也许就会比较容易、一张口即字字玑珠了吧?
当我写这一系列游记的时候,每写一篇,我都颇费思量,力图达到这个最低标准。尽管如此,是不是达标了,还是只有读者才能评判。
在本书就要结尾的时候,我想在所经历的众多场景中挑出一个对我而言印象最深的。
要想挑得公平简直是太难了,我只好用一个最简单的办法,那就是把眼睛一闭,看最先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到的是在心中涌现出无数次的这么一个画面,尽管我前面曾经提到过,我还是不吝笔墨再写一遍:
在美国西部的莽原,大地一片昏黄,两边立着红色的山。天成了暗蓝色,那是因为太阳太过明亮地在天上炫耀。一条浅白的大路上下起伏,舞动着,通向无穷远。这路上空荡荡的,好像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只有我们。
我聚精会神地开着那辆老爷车。车里很热,又没有空调,我只好摇下车窗,让热风哈哈哈地吹进来。薇薇扭过身去,从后排地上的冰盒里又捞出一把冰,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嘴里,然后,靠在椅背上,心满意足地看着我冰得龇牙咧嘴。硕硕躺在后排,正好和座位一样长。他望着车顶棚,小脚翘翘,既像是无所事事,又像是若有所思。只听得他奶声奶气地问我说:
“爸爸,今天去的算不算一个地方呀?”
我说:“算哪。”
他掐掐小手指算了一算他来美国后游历过的地点,说:“嗯,二十八……”
我多么怀念这个像梦一样的时光。
我多么怀念所有美好的时光。
两万里和百万里的行程
(一)
汽笛一声长啸,把吼声直送进了淡灰色的天空,船就要离开码头了。
水手的吆喝声、螺旋桨的划水声和熙熙攘攘的人流把我弄得恍恍惚惚的,好像真正的我已经不是站在船上,而是置身于船外,一声不响地在观看着这个离别的场景:
我在船上向下面趸船上的人们挥着手,身旁是妻子薇薇和四岁半的儿子硕硕,他们送我去上海,然后我从那里去美国新墨西哥大学留学。站在趸船上向我挥手的是我的父母、妹妹、妹夫、侄女和几个朋友,岳父母和其他亲戚已经在昨天道过别了,今天没让他们来。送我的人们已经向我挥了半天手了,我也向他们挥了半天手了。此时此刻,我只希望船早一点离开码头,好结束这个太长的挥手过程,我感觉到他们也有同样的愿望。这倒不是因为我想早一点离开他们,也不是因为他们想早一点离开我。我们都知道,我这一去,便是去了天涯海角,谁知道哪一年才能再见面呢?只是离别总是一个越短越好的过程,于是,我既希望能和他们多呆一会儿,又希望快点离开,这种矛盾的心情不知是否人人都曾有过?
终于,船离岸了。它不慌不忙地吐着水,在江中优雅地掉了一个头,向下游驶去。船上原来对着江岸的这一边,此时被掉向了江心,于是,趸船上送别的人们就渐渐散去。我赶紧跑向船的另一边,好再看一看送我的亲人和朋友。当我赶到对着江岸的船舷时,正好看到他们离去的背影。
他们是最后离开趸船的。我看见妹妹、妹夫和侄女熟悉的背影,看见父亲搀着母亲走在最后。母亲的背已经明显地驼了,我甚至感觉到江风吹起了母亲前额的那一绺白发。
老了,妈妈!
他们走得很快,不知道我还在看着,一会儿就消失在船棚的背后。
江边,只剩下那个冷冷清清的铁灰色的趸船,与阴阴的天空和滚滚的江水构成了一幅画。多少年来,这幅画一直烙在我的心里,从来没有淡忘。
在江边和家人离别,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下放农村的时候,是在临江的武汉关背后。那是一个秋天的早晨。天不亮时,母亲就起来为我做好了早饭。吃早饭时,一家人默默无言,该嘱咐的话早就说尽了。当时我也是盼着早一点结束那个离别的过程。到了上路的时候了,母亲不敢送我去江边,怕在那里她会哭出来,所以,她只送我下楼来,到了大门口,然后,对我说了声:“去了事事小心,啊?”我和父亲便离开了。走了几步,我回过头去,以为她还会在门口看着我们的。
但是没有,她已经进屋去了。
只有凉凉的秋风卷起几片落叶在门口打着旋儿。
这也是一幅画,一幅常常在我心中涌出来的画,画中静物的细节十分模糊了,只有那几片旋转的梧桐叶反而总是异常的清晰。
那一次江边可是热闹,红旗漫卷,锣鼓喧天,大红的喜字到处张贴。那一次是在江汉路上坐着卡车走的。我坐在高高的行李堆上,神情麻木地向父亲挥着手,也有一种置身于此情此景之外的感觉。
那是1974年。
这是1990年。
人们形容出国是“洋插队”,这“洋插队”和“土插队”还真有些共同的地方,起码这离家时的情景和感觉就是不同中间有相同。
(二)
船在江中走了一会儿,就路过青山。青山是当时武汉市最边远的一个区,比较偏僻。青山的江边,河柳低垂,田野广阔,已经完全是一派乡村的景象了。 “你看,”我指着田野尽头飘着的一片红云对薇薇说,“那就是武汉钢铁公司!”
“怎么云是红的?”薇薇惊奇地抓住我的胳膊问。
“那不是云,那是武钢第一炼钢厂的八个高高的烟囱里冒出的烟,那烟里充满了氧化铁,所以成了红色的。”我说。
我曾经在武钢工作过,知道那烟的厉害。当时厂里没条件给新工人安排宿舍,大家只好各显神通。通过转弯抹角找的熟人,我得以在一个幼儿园安身。晚上小孩子们走了,我就把无数张特小的桌子拼在一起当床,第二天早上再还原了让孩子们上课。有一天夜里,睡着了的我被呛醒了,鼻子里嗓子里尽是铁锈味,原来就是风转了向,把这烟压到地面上来了。
我是从武钢考的大学。考大学的过程中发生过若干故事,其中的一件是我上了我从来没有报过的学校。我本来想去北京大学学低温物理,或是武汉大学学计算数学,或是南京工学院学建筑,可是,入学通知书来的时候上面却赫然写的是北京钢铁学院(就是现在的北京科技大学)理化系的稀有金属冶金专业。听说武汉在七七级招生的时候,完全没有按考生的志愿,大概的分数线一拉,外地重点院校的招生人员就各人抢了一批卷子,从里面扒拉出自己想要的学生来。这传说不知有多少真实性,但反正我是给北钢划拉去了。我常常想,假如我当时是给另外某个院校划拉去了,我后面的生活就会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人生的道路中有很多交叉路口,有的时候阴差阳错地上了其中的一条路,也就那么稀里糊涂地走下去了。
大学毕业之后,因为正和薇薇在谈恋爱,我选择了改换专业,回武汉读硕士,然后在一个研究所工作。是不是回武汉以及这一次是不是争取去美国也是我一生中两个大的交叉路口。不过,这两次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不是别人在乱点鸳鸯谱。
自己选的路,当然就一心一意地走下去。
联系去美国读博士,费了很多周折,但总还算顺利。开始心很高,寄信都寄哈佛、伯克利,屡经挫折之后才知道应该实际一点。即便是“实际一点”,也很不容易,所以,当新墨西哥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我才满心欢欣,知道珍惜。
人生就像一本书,一页页地写下,然后一页页地翻过。
此刻,当我站在船上,而船已经过了青山的时候,我才感觉到,过去写下的那些篇章又翻过去了。摆在我面前的是新的一页,空白的一页,我会在这一页上写下些什么呢?
这时,薇薇把下巴枕在我的肩头上,咯咯地笑着,向我吐露了一个“秘密”。她说:“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心里很快活,一点也不像离开了家!以前只要离开了武汉我就会哭的。但是这一回好像不一样。”
“你就是我的家,儿子就是我的家,现在这条船就是我的家。只要我们三个人在哪里,我们的家就在哪里!”她继续咯咯地笑着。
我和薇薇结婚以后,为了各自的学习和工作,我们一直都很忙,难得一起出去玩玩。所以,这一回本来是送别,以薇薇一贯快乐的天性,她就把它当作我们一家三口去上海旅游了。
听了薇薇的话,当时的我很有点震动,因为我以前没有想过“家’可以这样定义。过了十几年后,当我回过头来想想我们一家东奔西走的经历时,我才感觉到这样定义“家’倒也很方便。
有了这样的定义,就可以四海为家。
黄昏时分,太阳出来了,我们三人急急忙忙地赶到后甲板上去看日落。
太阳从云缝中露出了半个脸,满天的浓阴已经化成了镶着金边的紫色云霞。两边越来越宽的江岸笼罩着一层青色的薄雾,小树林在暮色中款款轻歌。船在黄褐色的大江里犁出了一条雪花花的长路,阳光在翻腾的浪花中点缀着片片金斑。
我突然想起了那句李白在黄鹤楼送孟浩然的诗:“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诗里所表达的豪情。今天,想不到我自己身在“孤帆”上了。看着长空远雁、大江奔流,离别的伤感一扫而空,浩荡的情怀油然而生。
(三)
在上海的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就到了分手的时候。
在虹桥机场,检完票后我拖着两个大箱子准备通过检票口,四岁半的儿子硕硕在后面奋力地埋头帮我推着箱子。
“嘿!你!”检票的工作人员指着硕硕一声厉吼,大概是怕硕硕无票进站。
硕硕吓住了,他抬起头来,怯生生地看了看那工作人员,又看了看我,迟疑地退了几步,靠在了薇薇身上。这些天来他一直和我和薇薇在一起,一点也没有准备与我就这么分手。
多少年以后,我还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对四岁半的小孩,那工作人员用那么大的嗓门干什么!
进了检票口,行李过了磅,通过了安全检查,我就赶到边上的一个玻璃墙去,想看看薇薇和硕硕还在不在。
他们已经走了。我顿时心中有些失落。薇薇一个人外出不多,虽然我们在上海有亲戚帮助,我还是担心她和硕硕会不会有什么闪失。
飞机起飞之后,我觉得好疲倦。从联系出国、考出国、到准备出国。绷紧的弦现在才一点一点地松开来,脑子里的千头万绪也直到这时才渐渐归于平静。飞机是追着太阳走的,所以窗外大部分时间是白天。刚刚看见天黑了一下广·会儿就又成黎明了。
我的左边坐着的是一个模样憨厚的小伙子,我们俩之间话不多。他问我去美国干吗,我告诉他是去留学;他问我有没有奖学金,我告诉他是全奖。
“那……”,他有点儿迟疑地问,“有多少钱呢?”
“一个月九百。”我回答他说。
他听了好像松了一口气,说:“嗯,差不多,看来大家都只能拿这个钱。”
我问他在美国干什么,他说他是在餐馆工作。
“也不算什么工作,就是打打工吧。”他补充说。
我的右边是一个年轻的女子,一路无话。
十几个小时之后,飞机降落在旧金山,我简直不能相信我已经飞了两万多里的行程,到了大洋的彼岸。小伙子就是旧金山的,所以他下了飞机后熟门熟路地匆匆走了。年轻的女子在我前面下了飞机,但等我走出机舱时,却看见她犹犹豫豫地站在一边。一看见我出来,一直没说话的她像看见了救星似地对我说:“对不起,请问您能不能帮帮我的忙?”
我说:“行啊,什么事情?”
“我的英文不好,我要转这一趟飞机,”她把手中的票给我看,“现在不知道怎么办了,您能不能告诉我怎么转?”
这时从飞机里出来的人各人赶各人的路,机场里听到的满耳都是洋文,她这种犹豫很好理解。
我说:“所有的人都先要拿行李出关,然后才能转机。你跟我一块走吧。”
于是,她跟着我去拿了行李,然后出关。
过海关时我帮她翻译海关人员的问话。
海关人员看了看她的文件,问:“你是来美国结婚的吗?” 这句话我还没翻她就听懂了,回答说“是的”。
海关人员说:“你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结婚,否则身份就不对了,你知道吗?”
我翻给她听后,她说:“知道。”
出关后我看时间还早,就先带她去她转机的登机口。过安全门时,她的箱子在X光机上显出一个大黑影,于是要开箱检查。一开箱,原来那是一个大铜花瓶。
要知道她是到美国来结婚的,她那几口箱子里的东西一定花了她不少的心思,每一件东西一定是选了又选,不知道那位未来的新郎会不会领情。
到了她该到的登机口,我向她道别,说我要去找我转机的地方了。她刚才跟着我走时,一直很踏实的样子,这时突然忐忑不安起来。她向我道了谢后,就心神不安地坐在候机室的长凳上。
我说:“再下了飞机,有人接吗?”
她又站起来,略有迟疑地说:“……有的。”
时辰已是不早,于是,我就去找我的转机口了。
多少年过去之后,当我有时回想第一次飞往美国的情形时,我就会想起路上的这两位同伴,不知那位小伙子和那位年轻女子在美国生活得可好?
(四)
我所在的飞机从旧金山起飞以后,先飞洛杉矶,再飞新墨西哥大学所在地阿尔伯克基。
洛杉矶真大,在飞机上看都看不到边。房子和道路密密麻麻的,就像一个大的集成电路,若仔细看看,里面集成块、三极管、二极管、电阻、电容应有尽有。
飞机向东飞着飞着,天就黑了下来。我从窗口往外看,下面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着。偶尔会有零零星星的一点灯火,但一下就被黑暗吞没了。我心里纳闷:这下面是怎么回事呢?后来才知道,这下面就是美国西部壮阔的荒山原野。
渐渐的,灯多了一点,有的时候还连成了一个长链,我想,那大概是高速公路吧。
临近阿尔伯克基的时候,灯才真的多起来。不但是点连成了线,而且是线连成了片,左一小片右一小片的。然后,飞机钻进了一片薄云,下面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机翼灯照着的急速向后的白雾。等到飞机从云里飞出来,哇!眼前豁然一片灯的海洋!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灯火这样铺天盖地。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灯火这样无拘无束。
我后来到过美国好多城市,有些比阿尔伯克基大的城市灯火也没有这样炽烈,因为在那里往往灯光被树丛所遮掩,不像高原上的阿尔伯克基这样坦坦荡荡。
这灯火就像燃烧的旗帜,在黑暗中狂舞,我甚至能听到火舌吞吐时发出的声响。灯火点燃的土地就像打开的珠宝箱:珍珠翡翠,金银玉器,遍地堆砌,熠熠放光。
我没有想到在黑暗的夜空中飞行了一晚之后,迎接我的是如此灿烂辉煌!
那时的我,真有点儿豪情万丈了。
(五)
自从那一天踏上美国的领土,一转眼就在美国生活了十几年了。这十几年有时像是一辈子,有时又像是一瞬间。十几年来,好多事情发生了变化。我的家里,母亲已经去世了,父亲已年过八十,儿子从不及腰高的幼童长成了一米八零的大小伙子,薇薇和我每照一次镜子就要说一次老了老了。
十几年间,我在美国东奔西走,五十个州去过三十有二,再加上偶尔去去加拿大和墨西哥,仅在北美境内的游程就可以号称百万里了。虽然现代交通十分便捷,走百万里路不算怎么了不起,不过也总是一段不短的路程,要知道从地球上去月亮也不过是七十几万里的事情。去了这么多地方,若不写点东西,收集成册,似乎有点太可惜。于是我就动了念头,如痴如呆地在计算机里敲出一些文章,再把自己的一些影画小作搜集在这本书里。
搜集的东西形式庞杂,有写的、摄的和画的。至于内容,不少是游山玩水。但是,也少不了描述一下别人或写一点自己的感受,有的章节甚至是主要如此,因为那就是‘旅游’’那个地方时给我的印象。所以这本书似游记而非游记,应当归为杂记一类吧。文章零零散散,真的是‘傲”文。每个州我只记下了那些在我脑海中色彩最鲜艳、印象最鲜活的点滴,并未想去求全或求系统。不过,我自己回过头来读这本书时,隐约中可以看到我们一家的脚印。一家三口相扶相携,十几年来行路匆匆,脚印自然也就深深浅浅,错综复杂,难得讲什么章法。
这本书里也写了一些我们的朋友或是熟悉的人。写的也许更多的不是客观的他们而是主观的我的感受。因为这个原因,这本书里所有的人物,除了薇薇、硕硕和少数经过本人同意的朋友以外,都是用的化名,尽管所涉及的事件都是真实的。
书中的文字,主要是基于追记;书中的速写,大部分是在现场的写生。而书中的摄影,除了少数几张照片有我自己的之外,都是我的拙作。若依我,要多放上一些‘‘艺术性”的照片;而若依薇薇,要多放上一些生活照。最后的结果是二者的妥协。
这里既然主要写的是旅游,当然就以快活的事情为主,只把第一代移民的种种酸甜苦辣隐藏在字里行间了。在此特作如此声明,为的是免得误导了后来的青年,以为出国就是游山玩水,忽视了其中特别的艰辛。
这本书里写了美国的十六个州,正好是我去过的州的一半,大约是美国五十个州的三分之一。等到哪一天把美国的各个州都去过了,又还有兴趣时,再将剩下的那些州一一写出来。书中还包括了加拿大和墨西哥的一两个地方,以扣书名中“纵横北美”之题。
大千世界藏龙卧虎。我常在网站上看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作者极其精雅的照片、游记和小品,往往感叹于“武林高手”(这里应该说是“文林高手”)的神出鬼没。于是我心知肚明这本书仅仅是归纳自己的杂感而已,错谬也在所难免,还望读者不吝指正。不过,写书的过程本身已经很让我享乐,如果能有几位读者在茶余饭后翻翻闲书的过程中,对此书有的地方还有几分喜欢,那就是额外的奖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