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内大街东坛根胡同!
除我之外,我的兄弟姐妹都出生在那里;父母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成人,然后他们又相继在那里去世。那里虽然不是我的家乡,但那里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可是在2003年到2004年,它彻底从北京消失了……
我出生在长白山深处、鸭绿江畔的一个小县城,两岁时,为了躲避朝鲜战争的战火,跟着父母来到北京,住进了东坛根。对于出生地的两年生活,我曾经搜遍了记忆,一点点印象都没有找到。我的记忆是从东坛根这条胡同里开始的。
北京人管城门里面的那条街叫“门脸儿”。永定门内大街就是“永定门脸儿”,这一带人把它简称为“门脸儿”。永定门北面正对着正阳门,也就是前门。前门里面是内城,建成于明朝永乐年间;前门外面是外城,建成于明朝嘉靖年间,前后差着一百多年。两座城门都在北京的南北中轴线上,一个是内城的主城门,一个是外城的主城门。老年间,如果有人问你住城里还是城外,十有八九,他不是问你住北京的城里还是城外,而是问你住以前门为标志的内城以里还是以外。因为,在嘉靖年没有修外城以前,后来的永定门一带确实是城外,是北京的郊区。重要的标志就是天坛,这座世界最大规模的“坛”就在这里。中国自周朝以来,凡大型祭祀活动,诸如祭天、祭地、祭日月等,都是在都城的郊区举行,即所谓郊祭。嘉靖年修了北京的外城,把天坛圈到了城墙里面,弄得住在前门以外,永定门以里的人跟别人说起自己的“身份”很是尴尬,不知道是说城里人好呢,还是说城外人好。
老北京讲究的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永定门在南城,穷人居多,因此,住在永定门一带的人,身份自然就比不上住在内城的人。永内大街东西各有一片居民区。西边的居民区挨着先农坛,叫西坛根;东边居民区挨着天坛,叫东坛根。因此,住在这一带的人也管先农坛叫西坛,管天坛叫东坛。如果到前门以里,要是跟别人说起东坛西坛,大概听者会不知所云。
然而,东坛根这条胡同并不古老,我查过光绪年间刊印的《京师坊巷志稿》,上面没有它的名字。这说明它的历史只能从民国算起。小时候模模糊糊听人说过,这片房子的最初房产权,是吴佩孚的一位亲戚兼副官的,不知确否。
东坛根也好,西坛根也好,居住的以穷人居多,胡同勾连,各有六七十个院落,住有几百户人家。然而,这一百多个院子当中,只有在也属于东坛根这一片儿的三益里这条胡同里,有一座黑漆蛮子门的像模像样的四合院,可它还不是独门独院。这个院儿是三家合伙开买卖的人合住的。正房和耳房住着大股东,姓侯;东西厢房住着小股东,也姓侯,和大股东是乡亲;倒座儿南房住着另一个小股东,姓李。他们的儿子和我是小学同学,一块儿边上学边玩儿着长大的。其他那些院子都是不规整的大杂院,住着各色人等。
先说永定门内大街。
我小的时候,老北京还古貌犹存,虽然年久失修,可永定门城门楼还在(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瓮城和箭楼的模样了),两侧的城墙也还在。城门楼三层飞檐,凌空翘起,楼顶绿琉璃瓦剪边,画栋雕梁,油漆剥落。它是那样高大,像一个庄严的老爷子注视着在它周围生活着的人们,以致我后来在想起它的时候,都要抬起头来。城门洞里两扇大门永远贴着墙,好像从来也没有关上过。夏天的时候,门洞里总是有许多人或站或坐,享受着飕飕的凉风。
站在城门向北看去,一条笔直的马路经过天桥、珠市口、大栅栏,通向前门。马路中间铺设着四根铁轨,过一会儿就有一辆电车响着当当的脚铃,轰轰隆隆地从这里驶过。永定门是电车的终点站。城外,护城河上从西北向东南斜架着一座铺着铁轨的木桥,不远就是电车厂。小孩子们过河,如果没有大人跟着,往往不走正对着城门的大桥,而走这座供进出厂电车通行的窄桥,因为它没有护栏,没有整块的桥板,只有支撑铁轨的枕木,能够看到桥下面流淌的河水——哪怕只有一点点危险,对孩子们的吸引力也是巨大的。一个比我大的孩子曾在这座桥上摔倒,正好这时有电车通过,他的一条胳膊被轧断了成了残疾人。P4-6
玩儿是一种健康的心态(代后记)
我天生是一个爱玩儿的人。
我生在鸭绿江边。据母亲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在江边洗衣裳,岸边栽一根木桩,绳子的一头拴着木桩,另一头拴着我,我在浅浅的江水里玩儿,一点儿也不闹。后来朝鲜打仗,母亲她们挑豆子,把不好的挑出来,留着自己吃,好的当军粮,送到朝鲜前线。母亲她们把豆子摊在一块大木板上,好的放这一头,不好的放另一头。我则似乎是干着别的事,眼睛却一直瞄着木板上的豆子。待她们挑的差不多了,我便装作没事一样走过去,一伸手,把已经挑好的豆子搅到一起,然后嘎嘎笑着飞跑藏了起来。大人们只好又从头做起。待豆子又挑得差不多时,我再次出现,故伎重演。如此再三再四,二舅妈忍无可忍,揪住我,说:“我让你破坏抗美援朝!“顺手拿了一个小罐子,用火点着纸在罐子里一燎,一下拔在我的腮帮子上。我于是大哭,从此再也不敢接近那些豆子,以致到现在也有些惧怕二舅妈。
无论是泡在江水里不闹,还是“破坏抗美援朝”,在我都是“玩儿”;而腮帮子被拔上罐子,则是“玩儿”的心态被无情地毁灭了。要不,我为什么先笑后哭呢?
检索人生,几乎一事无成,都是因为无论干什么,先存了一个“玩儿”的心态。也是因为有了这个“玩儿”的心态,我把成败荣辱看得很淡,心情大致不错。那么较劲干什么?玩儿呗!
普通人的一生,有没有“玩儿”的心态很重要。大凡成就事业者,首先,总是有一些先决条件的,或天分高,或祖业好,或门路多,或根基深。其次,才能说到勤奋啊,刻苦啊,努力啊,头悬梁锥刺股什么的。旧时因科举不第,现在因谋官不成,或做生意赔了血本,都出现过精神错乱,甚至自杀身亡的。可是,如果在办这些事之前,你先存了一个“玩儿”的心态,那结果就会大不一样。或者,在事后你能想得开,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陪太子读书,玩儿罢了。那结果也会好得多。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认真啊认真,多少人因为你误了卿卿的性命!
读唐诗,从来都喜欢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你们不待见我,我还不待见你们呢,拜拜您哪。“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既然借酒浇愁如同抽刀断水,那我“玩儿”去还不行吗?虽然李白曾经供奉翰林,伺候过杨贵妃,写过什么“云想衣裳花想容”,但是,李白毕竟是李白,他没把那些当成事儿,一言不合,咱们猪八戒摆手——不侍猴(候)儿啦。李白所以能如此,跟他永远有一颗爱“玩儿”的童心大有关系。正所谓大丈夫不失其赤子之心。试想,如果李白成天老是想着如何报效君王,沉思国家的前途、人类的命运,那么,中国盛唐就没有了李白,诗坛就减少了绚丽的色彩,以他的无与伦比的才气,我们就会看到那时有两个杜甫并立。果真这样,难道那不是一种深深的遗憾吗?还好,盛唐的恢弘大气造就了李白,安史之乱成就了杜甫,我们后人可以骄傲地向世界说:我们既有“诗仙”,也有“诗圣!”
“玩儿”的心态是一剂医治痛苦的良药。
知青上山下乡,并非一开始就呈现出一片苦难,除非那些先知先觉者,绝大部分当事人的心里也没有太多的痛苦。所谓蹉跎岁月,那只是后来才觉悟到的。只是随着时光流逝,人和人的矛盾,人和自然的矛盾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尖锐,特别是林彪死了以后,心灵痛苦才在知青中间弥散开来。我那时在北大荒的生产建设兵团,经历了大家以“玩儿’’来集体度过痛苦的全过程。
刚到北大荒,十六七岁,大家还都是孩子呢,除去干活儿累,有时想家,谁的心里也没有太多的痛苦。对于“学习”,我们也没有太多的兴趣,天天读,心里厌恶,却没有人敢说,每天集体装样子。深恶痛绝那是以后的事。毕竟年轻啊,精力充沛。女青年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还可以把本来没有脏的衣裳洗来洗去,男青年就得找点儿什么来玩儿一玩儿了。体育运动是首选。生产连队不大,却有两百多名知青,每天吃过晚饭之后,篮球场总是一片笑语喧哗。打球的,分成两拨儿,还有一个裁判;看球的,围成一圈,没有倾向性,乱出主意,瞎起哄,主要是逮谁哄谁。篮球能参与的人少,有人提议踢足球。小学校的操场就成了战场,会踢不会踢的一起上阵,弄得一片狼烟滚滚。晚上则是打乒乓球、打扑克。由于年纪还小,除个别人偷偷谈恋爱以外,大家对于男女问题也没有什么兴趣,甚至相互间的接触都很少。那时的玩儿是一种纯粹意义上的玩儿。后来出了林彪事件,我们好像一下长大了,心里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痛苦。伟大领袖选定的接班人都这样儿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可信的呢?我们上山下乡,说是接受再教育,今后接革命的班,可是谁教育谁,接谁的班呀?面对着一片谎言,人人感到自危,又不能对任何人说,玩儿吧!比以前“玩儿”得更厉害。正常的娱乐不足以麻醉痛苦的灵魂,荒诞不经的狂放和没有恶意的恶作剧就成了流行时尚。
记得那是1971年的冬天,在修水库的工地上。我们住的地窖子在半山坡上——地上挖一个巨大的长方形的坑,宽五六米,长二三十米,或三四十米不限,深一米,用原木架上房架子,上面覆以树枝、洋草和土,顶头安一个门,这就是地窖子。但这还不能住人,还要装修一下内部。地窨子两边是通铺,每边各占两米,铺以树枝、洋草,中间留出一到两米的通道,通道的适当位置埋两个半截的油桶,当作取暖的炉子。地窨子根据大小可住几十人到百儿八十人不等。白天,抡镐刨土,抬筐上大坝;晚上,几十人龟缩在地窖子里,一起熬漫长的冬夜。那天下工以后还没有开饭,我一个人走到地窨子外,坐在木头堆上吹箫。我并非爱好吹箫,只是穷极无聊,觉得这玩意儿有点儿“雅”。我吹的是《苏武牧羊》,心里想的词儿却是:“苏武老头儿卖豆腐,卖豆腐不够本儿,回家打媳妇儿。媳妇儿说不怨我,怨你给得多……”暮霭四沉,炊烟袅袅,周围一片静寂。我的心里空落落的,既不敢瞻前,又不愿顾后,只好反复地让苏武打媳妇儿。有人大喊了一声“开饭啦”,我走回地窨子里。那年活该倒霉,夏天时向上面把小麦产量报高了,只好把口粮也上缴了国库,我们几个月以来一直吃苞米面。又是苞米面大饼子,四两一个。我心里一个劲儿骂娘,却不敢骂出声来。也不知道是怎么起的头,大家不约而同地夸起老陈大哥,引诱他使劲吃大饼子。老陈大哥姓陈,是哈尔滨知青,因为谦虚而客气,总管别人叫大哥,他自己成了“老陈大哥”。
“老陈大哥真能吃!”
“老陈大哥真棒!”
“老陈大哥平时不露是不露,只要一露就镇倒一大片!”
“老陈大哥……”
老陈大哥不经夸,明知道大家是拿他开涮,他还是管不住自己,四两一个的苞米面大饼子,就着冻白菜汤,吃了一又一个,在大家的夸奖声中,他一共吃了六个!老陈大哥撑得弯不下腰,一打嗝,稀溜溜的苞米面顺着鼻孔往外冒。地窨子里的几十号人这下高兴了,笑声响成了一片。现在也许有人会对这一举动提出关于“人道主义”的责难,但细想那时,没有一个人是出于要戕害一个革命同志的目的,大家只不过是觉得好玩儿罢了。老陈大哥牺牲了自己,大家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
那时打扑克牌还不兴赌博,但见了输赢没点儿刺激也不行。于是,冬天买一斤糖块,胜者吃一块糖,负者舔糖纸,要求是要舔得咂咂有声。夏天则是买一堆西瓜,胜者吃西瓜,负者头顶西瓜皮。我就曾经顶着好几块西瓜皮,弄得满头满脸都是西瓜汤。这一类活动不分男女组,而是男女混合编队。贫下中农有话:男女混杂,干活不乏;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就知青的整体而言,如果没有“玩儿”的这一剂药,那漫长的上山下乡过程,一定会更加痛苦,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死于自杀。在那个不健康的年代,不--健康的“玩儿”成了化解痛苦的健康手段。
就是到了相对来说比较健康的现在,“玩儿”依然是一种健康的心态。抱着“玩儿”的心态,不把自己当回事儿,敢于嘲笑自己,也肯于嘲笑自己的人,日子一定过得比那些老拿自己当事儿的人要滋润。
那年和一个朋友去云南,在昆明一下飞机我们就去了民族风情园。我是第十一次到云南,而那位朋友则是头一次。他总是问我:“滇池在哪儿”滇池就在几百米外,可我有点儿累,不愿再往远处走,便一直顾左右而言他。到后来,那位朋友实在觉得没有看到滇池的希望了,便指着旁边的一个小水坑,说:“这就是滇池吧?”我十分庄重地点头,说:“对,这就是滇池。”如此一来,他虽然没有看到滇池,却玩儿得非常开心;我也没有因为亏待了朋友而觉得有愧。以后我们常常说起这件事,总是会引起一阵开怀大笑。
文人好像都有个书房,这书房又大多有个好听的名字。我偶然也成了文人,便也有一个书房,那书房也有一个名字,叫“二能不易斋”。这是一个有些曲折意味的名字,和我“玩儿”的意识有关。活了大半辈子,时至今日,一事无成,但我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想想过去,看看周围的人,我绝对比上不足,也绝对比下有余。没上过大学,成了编审;认识几个字,写了一点儿东西,成了所谓作家。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可是,我却又的确时时感到惆怅,心头泛起一阵阵苍茫。常常想到死,不是从现在才想到的,很小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个问题,只不过是现在想得比以前勤了。我知道这是人类的一个永恒的恐惧,而我又不能回避它拒绝它。于是,活着就成了一件幸福美好的事。我“好读书,不求甚解”,内容太沉重的书我从来没有从头到尾读完过,读金庸倒是可以不吃不睡,原因只有一个:好玩儿。无论写什么东西,都不求闻达,事先绝不会有要写《红楼梦》或其他名著的想法,只是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不管别人怎么样,自己瞧着亲切就行。自知不是当官的材料,也没有那个命,因此也就没有仕途功名心,不用为了升迁而累得贼死。然而,我还是一年不如一年,饭量小了,还常常失眠,吃饭睡觉就成了大事。可我毕竟不是桃花源中人,能吃能睡也不容易!于是,我的书房便被命名为“二能不易斋”。这在我也是一种“玩儿”,可以使我从永恒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常八九。但,人来世上走一遭不容易。在做“忠臣孝子”的同时,要尽量活得轻松些,潇洒些,自由些,这应该不算是消极或者颓废吧。
“玩儿”很重要。“玩儿”是一种健康的心态。
我的老爹(代序)
刘烨楠
我的父亲——刘进元同志,他不喜欢我这么称呼他,还是叫他爱听的老爹吧——他从小就生活在永定门内一条叫东坛根的胡同里。那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胡同了,可东坛根对我老爹而言,意义大不一般。那里有他童年的美好记忆;有他对挨饿的深刻体会;有他熟悉的老街坊们;同时也是他成长成熟的见证地。在我的记忆里,东坛根是一条不长的胡同,从南头儿走到北头儿也不过三四分钟的路。但是胡同里的院子倒是真不少,几乎可以说是十步一个院门。每个院里又都有很多的住户,这些人我熟悉的并不多,但我知道他们大都是我老爹的老街坊们,所以见到他们,我也总是会和他们打招呼。
记得小的时候,每次老爹从幼儿园接我回家时,都要路过天坛,他总是骑着自行车沿着护城河边上的小路走,因为那里是一个小花园,是专供永定门这一带的居民散步或是闲坐聊天用的。我们管那里叫“河边儿”,凡是住在这里的人,只要说是去河边儿,大家就知道是指护城河边上的这一溜儿小花园。老爹边骑着车边给我讲一些他小时候的事情,从他的描述中,我知道护城河以前可没有现在这么好看,只是河边儿上有一条土路,不像现在到处是水泥铺的地面,还有台阶可以走到河的边沿那里,那时也没有河沿的护栏,不安全。老爹说,它虽然不好看,但可比现在好玩。河水的味道虽然也不好闻,总有一股一股的腥味儿,但是水的污染可比现在小多了,水面上有鸭子,水里面有鱼,不像现在什么污水都往护城河里排放。污染严重,水里就什么生物也没有了,只有河边的蜻蜒依旧。
说到蜻蜒,我从老爹那儿可是学到了不少关于它的知识。夏天,每次接我回家的路上,老爹总是把自行车停在小花园的路边上,然后领着我到花园里去捉蜻蜒。每捉到一只,他就会把蜻蜒的翅膀夹在我的手指缝里。我总是把指缝闭得紧紧的,生怕那些蜻蜒会从我的指缝中跑掉。一般,老爹每次都会给我捉八只,刚好可以让我的手指缝都夹满蜻蜒。这时,我们就回奶奶家去了。在路上,老爹会告诉我蜻蜒的种类,不一样颜色的蜻蜒都叫什么名字,还有蜻蜒的眼睛是复眼,为什么蜻蜒飞得很低的时候表明马上就要下雨了……等到了奶奶家,我就用线把所有的蜻蜒的尾巴系住,防止它们飞走,然后放到纱窗上,好让它们晚上吃蚊子。
我老爹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我并没有太多的印象,因为他过世的时候我才刚刚两岁。可是有一件关于他的事情,是我一直以来都引以为傲的,那就是我是全家所有的孩子里面唯一对爷爷有印象,并能一眼把他从照片上认出来的。我听老爹说,爷爷很疼爱我,虽然有我的时候他已经病得很严重,不能下床了,但他还是每天让老爹把我抱到他的屋里,给他看一看。每次看到我,无论爷爷被病痛折磨得多么难受,他总是会露出很欣慰的笑容。
奶奶对我来说,意义就和爷爷不一样了。除了我上幼儿园的那几年,每个周末才去看她,从七岁开始,我和她朝夕相处生活了六年半。奶奶是除我父母以外我最亲近的人,有时候这种感情甚至更胜我对父母的感情,因为他们总是很忙,陪在我身边时间最长的人就是奶奶。她是一位左邻右舍都公认的好老太太。五十岁的时候,奶奶因为半身不遂而导致右半身瘫痪,虽然她用惊人的毅力让自己重新站了起来,但走起路来,腿脚仍然不利落,右手也不能握东西。就是这样的身体状况,奶奶还是坚持每天给我做午饭。奶奶对我的爱是点点滴滴的,可这点点滴滴汇成了大海,用言语无法形容。后来,因为奶奶觉得住在楼里太寂寞了,就和我老爹商量搬回了东坛根的老房子里,和老街坊一起生活,她觉得踏实,开心。奶奶的年龄越来越大了,老爹和姑姑叔叔们为她请了一个保姆,来照顾她的生活。我则在每个星期的周末去东坛根看她,和她聊天儿,和她起腻,从来没有间断过。每到星期五的晚上,奶奶就会挨家给孩子们打电话,问明天什么时候来,盼着见到我们的心情从电话里都能感觉出来。第二天一早,奶奶就叫保姆去菜市场买回来新鲜的鱼、肉和蔬菜,做好了饭摆在桌子上,等着大家来一起吃。这一天,是她每个星期最开心的一天。孩子们都回家了,她可以尽享天伦之乐了……2001年4月8日的早晨,奶奶安详地离开了我们,她走完了值得骄傲的一生。我一直在哭,跟我的老爹发脾气,不让人把奶奶抬走。直到火化前的那一刹那,我抚摸奶奶的脸庞,还是觉得她是有体温的。已经这么多年了,我还老是觉得奶奶并没有离开我。
老爹的老街坊们,我有印象的并不多。一个原因是在我出生的时候,有的人已经搬走或是过世了,另一个原因是他们都是我的长辈,我和他们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我印象比较深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老爹书里写到的傻柱子,另一个就是傅婶。对傻柱子的印象源于他管我老爹叫“哥”。他年纪比我老爹大,看上去的年纪又比他自己的实际年纪大得多,满头华发,连胡茬儿都是白的多,黑的少,在我的眼里整个就是一个小老头儿;可是,每次他见到我老爹总是会很自然地叫一声“哥”,我曾经问过老爹为什么,他说他也不太明白,但叫得多了,应得多了,也就习惯成自然了。
傅婶,我叫她傅奶奶,老爹小的时候和她住在一个院子里,是我们家的老街坊。我认识傅奶奶的时候她已经是老太太了,她的样子现在已经有点儿模糊了,只记得她是一个非常和蔼开朗的老太太,头发盘成一个纂儿在脑袋后面,一笑,没牙的嘴张得老大。傅奶奶在天桥商场的门口摆茶摊儿,我认识她的时候,茶摊儿上的用具已经和老爹小时候的不一样了,粗瓷碗变成了玻璃杯,除了卖茶水,还添了茶鸡蛋,只有烧水用的大壶还是老样子。每次我和老爹路过她的茶摊儿,老爹总是要停下来和她说说话,聊聊家长里短。而傅奶奶每次就会递一个茶鸡蛋给我吃,那味道我现在记不太清楚了,但是我知道味道一定非常好,因为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爱吃茶鸡蛋的。
永定门一带现在已经完全换了另外一个样子,老街坊们也都不知道搬到哪里去了。永定门的城楼修复了,我没有见过老的城楼,所以觉得现在这个城楼还是很气派的。前些日子,我和老爹路过那里,我们还讨论现在的步行街,以前到底是永定门的哪个具体的位置,讨论了很久,也没有一个满意的答案,只是知道永定门的变化是翻天覆地的。
老爹带我去过一次北大荒。那是一个夏天,当面对他当年住过的宿舍时,那栋残破歪斜的房子把我的目光推开,可他却是那样兴奋,那样充满深情:当看到一望无际的原野时,我既感到新奇,又茫然无措,可他却满怀留恋地说起当年在每一块地号里的趣事;当那些老乡围着我们东问西问时,我心里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隔膜,可他却哈哈大笑,神采飞扬,让我怀疑他又想到这里来种地了……
时代差异给人的记忆定位是不同的。老爹写的关于永定门和北大荒的那些文章,有些忧郁,有些伤感,甚至有些凄怆,与我对生活的看法差距很大,但我可以理解他。再过几十年之后,当我回忆往事的时候,一定也会像老爹一样,在甜蜜中掺入了些许苦涩。但是,我一定又会和他不同,因为时代在进步,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以前,老爹的书出版后,他都曾郑重其事地在送给我的那本书的扉页上写下一句话:“阿难,希望你永远做一个善良的人。”这句话他对我重复说过无数次,今天,我在老爹的这些文章里,更多读出的仍是那两个字:善良。
无论时代怎样前进,对于老百姓来说,善良都是非常重要的品德。
以上就是我为老爹这本书写的序。希望他能喜欢。
刘进元编著的《碎片流影》是一位老人所写的一部有故事的回忆录,在故事里,有亲人、邻居、朋友和行色匆匆的陌生人;在回忆里,有饱含深情的老北京永定门,有青春如歌的北大荒,有不知如何形容其神秘和美丽的玉龙雪山……内容亲切,感情浓厚,不少情景让人动容。
此书文字平实,内容亲切,感情浓厚,有较高的文学价值。《碎片流影》分“永定门的记忆”、“苍茫北大荒”和“用眼睛透视”三个编章,作者刘进元,1949年生于吉林省长白山深处鸭绿江畔的一个小县城,两岁时因躲避朝鲜战争的战火随父母到北京,十六岁上山下乡去北大荒农场,务农十年后返城,做了三十年编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