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说爱我
还记得第一次到医院检查出有“阿兹海默症”征兆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还能够轻松以对,那一年刚满五十岁的正文甚至会开玩笑。
“这样也好,我可以忘记你年轻时候对我发脾气的那几次,这样我会更爱你……”
“你以为你自己可以控制记得什么、忘记什么噢?”
“……你希望我记得什么?”
“嗯……记得你爱我,不对,这样不够,要记得说爱我……”
“可是这病到最后,可能连语言能力也会丧失了,怎么说?”
“你去学年轻人刺青啦,把我名字刺在胸口,就表示你把我放在心上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痛……”
“那你录个影像下来给我……”
“对着镜头说我爱你?太不真实了,而且我一定会笑场。”
“录音可以吧?”
“好呀,如果我记得的话……”
“就是怕你忘记才要你录音,还‘如果你记得嘞’……”
当时,我们在嬉笑之中就这样度过了。然而两年过去后,正文的病情开始有点严重。他曾经一个人走在他走了几十年的上班途中,忽然忘记方向、忘记目的地,甚至忘记要找谁。
面对我们那两个刚大学毕业的儿子,正文竟然有时候叫不出名字。我知道,他的状况时好时坏,庆幸的是,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已经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但我担心的却是我的身体和心理,有没有办法坚强到可以照顾他到最后一天。
“月娥,厕所,我们家厕所在哪里……”那是第一次正文找不到厕所,直接在客厅内失禁时说的话。他其实大可以直接开口询问我,但是他却因为自尊心,在我们家里里外外走了又走,硬是找不到可以上厕所的地方。
在我们家里面,不管是冰箱、电视,任何一种电气用品上面,都被我贴上了贴纸,上面详细地写着使用方法,以及用完之后要如何关闭的程序,毕竟我无法每天在家,分秒不离地待在正文身边。
照顾这样的另一半,对我而言最困难的不是耐心,不是每天要解释多少次,儿子叫什么名字,已经几岁,现在在做什么工作。
而是压力。
某一天晚上,当我忽然惊醒,却发现正文不在身边时,我的恐惧感,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凌晨两点钟,我打了电话给两个小孩,开了三辆车,在城内一直绕圈绕到早上六点钟,我们才在住家后面的仓库里面,找到正文的踪迹。 从此之后,每天晚上我都睡不好,一个夜晚里面起身个十几次是稀松平常的事情。而另外一个恐惧就是,我不知道哪一天,正文会连我也不记得。
这个恐惧的衍伸,或许不只是担心他不认得我,而是担心他不认得我之后,我心中是否还有足够的正当性,可以照顾他、容忍他。毕竟,要你照顾一个把您当陌生人看待的男人,还要任劳任怨,那可不光光只是“爱”,这么简单的单字,就可以包容的。但,事情总是会发生。
某一天夜里,当我又惯性地惊醒时,我没有在床的另一侧看见正文,但我发现他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我。
“你醒了?”
“怎么了?你睡不着?”
“对呀……不好意思……我有时候会认床……而且,也不太习惯,和不认识的人睡在一张床上……”
我瞬间,只能张着嘴巴,一股悲哀从心底涌上,我发不出声音来,眼眶一下子就湿了,无法控制那两道由悲伤主导的泪水。
看着我崩溃的模样,正文又开口了。
“娥,你怎么哭了?没事吧?我没有走失呀……”正文一脸心疼地走到床边抱着我,我哭得更大声了。试想,我又怎么忍心告诉他,刚才对我说了什么样的话呢。但只要正文还有清醒的这些时刻,我就有继续照顾他的勇气。
故事,不会像王子公主他们一样,就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正文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认不得我的时间越来越长,更糟糕的是,他的语言能力严重退化,有时候我已经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因为忘记事情所以不说话,还是完全忘记如何说话。
这种on/off、on/off的频率越来越高,对我的折磨也越来越深。
“把正文闷死然后我自己再自杀”的念头,也和正文的记忆一样,在我脑海中,on/off,on/off地闪出闪入。
一直到了那天下午,我一个人待在卧房内,我盯着床上的枕头,心中的思绪完全被负面思考给占据。这时候心里头已经没有off可言,我甚至,因为看不到正文就躺在卧室内的床上,脾气整个上来。
“正文,正文,你在哪里,你给我过来……”我一边找着正文,一边大叫着,然后很意外地,我竟然在正文的书房里面发现他。他已经很久没有走进这个房间了。他呆呆地站在书桌前,又是一副失神的模样。
我硬拉他的手。
“走!跟我回卧室,走……”正文被我拉得有点不高兴,我甚至硬拉他的衣袖,搞得他的白色T恤,整件衣服都虚了。
我将正文拖回卧室后,强迫他躺在床上。他双眼呆呆地,无神地看着天花板,此刻,我心中就只有那个恶魔的念头。我悄悄地也上了床,轻轻地拿起另外一个枕头,就往正文脸上盖下。一开始正文没什么反应,几秒钟过后,他开始挣扎,双手和我角力着,我则是拼尽吃奶的力气,就只想要结束这一切,然而就在拉扯之间,我忽然看见,那松垮掉的白色T恤底下,透出了些颜色。
因为无法顺利地完成我的杀人计划,我最后也力气放尽,于是不情愿地将枕头从正文的颜面上方拿走。这时,我撩起正文的白色T恤,才清楚地看见,那衣服底下的颜色是什么。
那是一个“月”字。不偏不倚地,就像是刺青一样印在正文的心口上。
“你去学年轻人刺青啦,把我名字刺在胸口,就表示你把我放在心上了……”
我赫然想起我们的对话,鼻头一酸,眼泪就滚了出来。比照起刚才我曾经有过的念头,我真的觉得自己简直禽兽不如。
我伸出手,抵在正文胸口的“月”字上,轻轻地触摸着,接着我大惊,因为我发现所谓的刺青字迹,竟然很容易就被我擦拭掉。我才明白,原来那不是刺青,而是他刚才趁着清醒的时候,走去书房用签字笔写下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痛……”
想起正文说过的话,我不禁笑了起来,接着,又继续大哭……P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