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谱散记
到得南昌,首要的一件事是找青云谱。
青云谱,顾名思义是一份族谱,可它偏偏又是地名。八大山人的故居。
八大山人,名声显赫。此人名朱耷,系朱元璋十六子的九世孙。十九岁上,朱耷赶上国破家败,山河依旧而江山易主,于是愤而出家为僧为道,拿出家遁世来避开人生避不开的干系。
这些掌故,美术界是尽人皆知。我还知道,八大山人所绘之画笔墨酣畅,挥洒自如,山石树木常漆黑一团,任你揣摩;飞禽走兽又白眼向天,一派愤世不平之气。故日本人称他为“现代派”之开山祖师。
平生首次到南昌,对这样一位奇人焉能不访?
青云谱位于南昌远郊。近得故居前,才猛然发现青云谱又有两个名称:一日“青云圃”,二日“青云浦”。“圃”者,大概指的是此地树木蓊郁吧!别的暂且不提,进圃便见到金银二色的桂花树迎迓游人,放出挥之不去依依可人的浓郁芳香。那香气透脑沁脾,让你产生一种微醺的醉意。而另一个“浦”字,可能由于门前水塘所致。这水塘正值秋水清澈的季节,蓝天白云大无畏地投诸怀抱中,又一丝不走样地浮出来,妙极!
然而那门匾之上,大书“青云谱”三字,姑且以此“谱”为准。况且“谱”者志也,大有褒扬凤子龙孙朱耷不肯俯首称臣于异族之意,不称此名,恐八大山人不满,会在九泉下皱眉头。
青云谱内,与一般宅院无大异处。所不同者,是辟出了几栋空屋为展厅(也正在修整之中),朱耷及其弟子们的真迹悬挂了许多幅。诚如所传,八大山人之画,波谲云诡,愤懑之奇气在构图布局中隐隐透出。苍鹭也罢,雏鸡也罢,昏鸦也罢,秃鹰更甭说了,全斜睖着眼,怒目苍天,恨不得突出长喙把老天啄一个窟窿才快意!才解气!
这里说的是活物。
死物呢,远山也好,近石也好,崖树也好,乌乌涂涂,黑得怪异,黑得吓人,却又黑得别致有趣。在朱耷笔下,你不得不信“墨分五色”之说。
顶有趣的还是这老先生的题款签名。“八大山人”均写成“哭之笑之”的字样,一哭一笑中,蕴涵了画家多少悲辛酸楚!
赏完八大山人的真迹,信步走出,沿一甬道,便可抵达他的墓前。这甬道呈绿色,凉爽可人,细辨方知全为碧绿色的水竹纠缠而成。行人至此,心神为之一爽,误以为到了洞天府地。
八大山人墓畔,有一株万历年间植下的古樟树。这樟树高入云天,如虬龙腾空般拔地而起,却又伸出一枝大杈,平平地探到八大山人墓顶,像一只虬龙的巨爪,护住了坟茔。等闲风雨是湿不了坟头一株小草的。
既然樟树植于万历年间,显然树龄高于朱耷的年龄。如此说来,许是朱耷临终前便择好了这株古樟,期待它能庇护自己的阴宅不受风雨侵袭吧?我这样琢磨着。
作为“龙种”的朱耷,鲜为世人所知;但作为画家的八大山人,却无人不知,无人不赞。青云谱因八大山人的画而名扬海内外,八大山人又因青云谱的存在而给后人以直观感受,从嗅觉、味觉、视觉以至于听觉、触觉,无一不备。
真不知道当年十九岁的王子朱耷毁家亡命之时是怎么想的。
幸与不幸,朽与不朽,竟这么奇怪地交汇组合着,于是,告别青云谱(圃、浦),我禁不住沉吟起来。多亏秋热,日头毒,又戴得墨镜,否则友人没准看出我也在效法八大山人笔下的飞禽,翻出白眼来,该有多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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