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到1988,是中国命运巨变的时期。
刘方炜编著的《放逐(上下)》通过从“地主崽子”到著名高校学生会主席再到机关干部的李阜荃,从下乡知青到京城编辑再到流浪诗人的卓然,从少年得志的将军之子到意气风发的年轻团长再到对越作战中受伤成为盲人的刘北方,以及围绕他们的几十位各个阶层人物的命运变迁,营造出独特的社会生活氛围和特定背景下的独特人物性格,是一部少见的全景式描述中国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的社会生活的具有史诗意味的作品。
那个时代已经离去,这部作品的每一个章节,都像是坚决的告别。
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中国的改革开放在理想主义的氛围中演进的时期,也是中国人的命运发生根本性的巨大变化的时期。
刘方炜编著的《放逐(上下)》通过“地主崽子”李阜荃、下乡知青卓然、将军之子刘北方在“文革”后社会角色重新划分之际的人生巨变,全景式地描写中国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末的社会生活,艺术地再现当时的时代氛围、社会心理、人物性格,营造出强烈的现场感,读之令人心动,深思。
这是一部具有“扛鼎般的遒劲与抽丝般的细腻”的作品。“要想了解八十年代的中国,就应该读读《放逐》。”
第一章
1
秋天是在这天夜里来临的。
李阜荃在猪圈的墙边摸到扫帚和铁锨,顺势扛在肩上,揉着眼睛走出自家的篱笆门,立刻感到一阵深深的凉意。
二娣不知加了衣服没有?他想。
他伸了伸胳膊,连带着身体用力抖动了一下,他觉出身上有一层密密麻麻的细微的颗粒“刷”的一下长出来了。
二娣应该知道给自己加一件衣服。他这样想着,沿着胡同向南走。二荒星已经走到头顶上了。大荒走,二荒颠,三荒出来明了天。时候不早了。他脚下加快了步伐。
人们都还在沉睡,空气中没有白天的那种尘土味、牲畜的粪便味、猪娃们在粪坑里搅起的发酵的混浊臭味,而是一种很清冽的甘美、浓馥的味道,这里面混合着苞谷的花穗、杂交高粱的花粉,还有正在盛开的土豆花以及早收的堆在场院里的豆荚和豆秸的气味。在这种清冽而甘馥的气味刺激下,李阜荃的大脑迅速清醒了,摆脱了那种没有控制的意识流动状态:今天是九月九号,眼看就是秋收了,今天要赶早把街扫完,在出工前要把猪圈里的粪起一些出来,一定要赶在秋收前全部起完,人了秋收,就没有时间起自己家里的猪圈了。特别是对我来说,还有二娣,就更没有时间了,我们夜里还要出来扫街呀,除了下大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不能间断的。
李阜荃看上去是个单薄瘦小的青年,今年二十岁,但作为家里的主要劳动力,已经有五年多的历史了。十四岁那年,李阜荃初中毕业,考试成绩在他所在的村小学戴帽初中,叫作七年级,得了全班第一。班里一半的同学升人了高中,有的去了县城的中学,有的去了公社中学,但是李阜荃哪儿也没有去。原因很简单,人家没有录取他。他很想上学,只有在学校里,在老师的黑板前和作业本上,他才能证明他是最优秀的人。他没有去问为什么,因为不用问也知道,他是狗崽子,地主的狗崽子。贫下中农的孩子都没有全部上高中,地主家的狗崽子还想上吗?从此之后,李阜荃便开始了另一种证明自己的历程,那就是在土地上证明自己也是最优秀的。对于李阜荃来说,这一种证明比在学校里证明自己要艰难得多,因为他毕竟只有十四岁,还是个孩子。但是他最终证明了自己,嘴唇咬出了老茧,脊椎压得有些弯曲,在土地上,他证明了自己是河套村最好的庄稼人,评工分的时候,他被评为十分工。那会儿他是十六岁。也是从那会儿起,爷爷的腿在早晨扫街的时候不小心摔坏了,于是每天夜里,他强迫自己克服少年的贪睡,早早地爬起来,偷偷替爷爷完成劳动改造的苦役,清扫河套村北半边的大街。他要比爷爷平时起得更早,他必须偷偷地替爷爷扫街,因为地主分子的劳动改造是不能代替的。
还没出胡同口,李阜荃就听到了大街上传来了竹扫帚扫地的“刷刷”声,是二娣!她已经来了。李阜荃心中漾过一阵温暖。他紧跑两步出了胡同口,看见淡淡的星光下一个朦胧的秀美身影正伴随着有节奏的“刷刷”声扭动着腰肢。
“二娣!”
秀美的身影停止了摆动,站直了,转过头来:“你来了。”
“二娣,又是你先来的。”李阜荃跑过去,与二娣并肩站下,把肩头的铁锨和扫帚顺下来,把铁锨放在一边,操起扫帚,赶忙扫起来。
“天凉了,也不知道加件衣服。”二娣说着,从肩头取下一件褂子,披在李阜荃的肩上,“是我爹的,穿上吧。”
“你——特意为我带的?”
“我就知道你还会只穿这件背心来,天凉了也感觉不到?”
“感觉到了,”李阜荃不好意思地笑笑,“只想到你应该加衣服了。”
“你又不是傻子!”二娣笑着小声嗔怪说。
李阜荃没有听清楚,问道:“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二娣依然笑着。
“你说了!”
“咯咯咯——”他们的笑语惊醒了谁家的公鸡,接着,又有别的公鸡被叫醒了,一连串的,不一会儿,全村的公鸡们便都争先恐后地叫了起来。
“二荒星快下去了!”二娣说。
“来得及。”李阜荃说,他这会儿忘了他还要赶回家起猪圈呢。
两人肩并肩顺着村路扫下去。
屈辱的贱役对于这一对青年人成了一种难得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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