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洇资江
外公陶子长从翠云轩出来,醉步溜溜地到了船码头。
船是他雇的,去汉口。一船的茶。那时的外公真体面,新蓝布袍子从领到裆一条线,笔直笔直。足蹬百纳底青面鞋,鞋边泛白,像踏着雪。抬脚要上船,后边忽然有人喊,就收了脚。回头看,是翠云轩的朵儿,手里拿了把油伞。是外公留在那里忘了拿的。外公脸色变了。艄公放肆地向朵儿做手势,叫朵儿回去。朵儿却灿艳了一张脸来了,举了伞。那是把新伞,老远就闻得见桐油香味。外公接了伞,扔在资江里,伞像条鱼,转腾了一下,没了影。朵儿明白了,哇一声哭了,跳进河里。旁边船上几个驾船佬七手八脚地把朵儿救了上来。艄公怯怯地看着外公,外公说:“走。要死卵朝天!”
还真卵朝天了。船在洞庭湖遇了蛟,四五丈高的白浪,打得船像片树叶子飘。船和驾船的艄公沉了底,外公抱了块船板捡了条命,让驾簰的人救了。
直到10年后,外公才又坐了船回了县城船码头。除了头发剪了个瓦片盖,外公还是老样子,蓝布袍,青布鞋,胳肢窝里夹了把油伞。只是,袍,鞋,伞都是旧的。
趸船上一根又高又大的旗杆上竖了面青天白日旗。旗杆下站了荷枪的兵,盯着刚上岸的船客。外公前面的船客是个20多岁的山里女人,鞠着腰,脸黑如炭,背后背个竹篓,怀里抱个小女孩。是个丫头,半岁大点一岁不到的样子。小女孩像个瓷娃娃一样乖,从女人的肩膀上探了头出来,朝外公笑,呵呵的。走下船,外公的脸阴了,除了河里的水和水里的旋,一切都变了。外公盯着打了旋儿的水看,看得眼睛花了,那水里就现了一把渐漂渐远的油伞,油伞又变成了翠云轩的朵儿。浪花里,朵儿在笑。朵儿的笑变成了小女孩的笑。外公愣了愣神看见了小女孩朝他笑,他也朝小女孩咧着嘴笑了。
外公那一笑逗得小女孩笑得更厉害了,两只小手像水草动起来。忽然,小女孩把她娘裹在头上的蓝布巾扯下来了。是一头戳戳的短发。外公看清楚了,她脖子后面的肉糯米一样的白嫩。外公看了兵一眼,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了。两个兵看到了。过来,嘶嘶地:“猪嬲的女共,化了装就不认得你了?”
女人把小女孩塞在了外公怀里,目光刀似的瞟了外公一眼,然后纵身跳进了滚汤一样的河里。兵开了枪,啪的一下,啪的一下,激越而清脆。女人被打中了,血涌了出来,先是一坨,后就漫了,像红飘带,一绺一绺的。女人飘飘忽忽地沉了,像朵儿送来的那把油伞。小女孩在外公的怀里呵呵地笑。兵举了枪走到外公跟前:“你抱女共的兔崽子,你不想活了?扔河里去,喂鱼。”
外公笑说:“她额头上又没刻‘女共’两个字。她说要抱抱我的崽,就让她抱了。她的崽能跟我这样亲?”
一个兵对另一个兵说:“这个人很会说,嘴巴针扎子一样。”
“他肯定不是秀才。”
“你怎么晓得的?”
“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讲不清。”
“那有没有办法让他少讲点?”
“我想想。”停了一会儿,说,“我想出来了。”
说着就使劲地拉了拉枪栓,咵嗵咵嗵的。第一个兵举了大拇指笑说:“我也想出来了。只有让他像那个臭女共一样,跳到河里,吃一枪,舌头就不会那样灵泛了。”
“那今天就逮了两个共党了。”
外公腿打哆嗦了,从褡裢里摸了一阵,摸出了两块银圆,咣当咣当的,塞到了兵的手里:“老总饶命,真的是我的崽!”
一个兵接了银圆,用枪托使劲地捅了外公的腰一下,对另一个兵笑说:“这人嘴巴厉害,脑子也灵醒。一看就不像共党。”
“山里人实在。你看,他全掏出来了。还不快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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