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最后一夏的那场泥石流,差点让辛夷王村上辛组的几户人家遭受灭顶之灾,劫后余生的村民们,至今还一直感念着老辛和海成这两个人的功德。
之前,没有丁点的征兆。白天,人们看着经年未有的湛蓝天空,不禁产生出要羽化飞升的幻觉。那晚的月亮竟似磨盘样大,亘古不变的桂花树仿佛在无风摇曳。金星好像也比往日耀眼夺目,不自量力地要与月亮争光辉。
这美景不由使村支书老辛想起儿时遇见的那只UFO。记得有一段时间,只要孩子们疯狂地打起坷垃仗,它就如期幽浮过来,明晃晃地挂在晒场上空,比马戏团的汽灯亮过百倍,时而还会晃动一下身子,像被欢快的欢笑击中似的。刚开始,人们无比惊诧是不消说的,但很快就相安无事各忙各的了,用现在流行的话说,那时的场景是相当的和谐。纯朴得几近愚钝的村民面对疑似的天外文明竟是不怕,真正应了“无知者无畏”的话。
老辛还记得,也是小时候,白河发了场大水,好端端一个百年古镇被夷为平地。那场洪灾来临之前,上天是给过启示的:先是各种蛇类倾巢出洞,爬满了床铺面缸,缠绕在梁头树上,密集得让人无处下脚!这些有毒的无毒的蛇,被惊恐万状的人们用木棍挑、簸箕撮、笤帚扫,却是逆来顺受,温顺异常,只管逃命,绝不咬人;第二天,成千上万条鱼竟从天而降。鱼在旱地上发出“啪啪”翻江的巨响,声闻数里。这些千奇百怪的鱼,被欣喜若狂的人们用脸盆盛、瓦缸装、铁锅煮,虽是作张作势,奋力反抗,终究还是成为人们的腹中之物。当人们为眼前的蝇头小利冲昏了头,打着饱嗝回味着久违了的腥荤时,覆盆之灾突如其来!直到幸存者坐在屋脊上,绝望地面对一片汪洋时,这才痛定思痛,追悔莫及。
现在,积淀了丰富生活辩证法的老辛面对此等胜景,想到的是物极必反的道理。“凡到极致的东西绝对不是好东西!天也美得太邪乎喽!”他暗忖道。
果然,天还没亮,一声炸雷摧毁了依帝山的静谧,铜钱大的雨点砸醒了屋外酣睡的村民。梦中,老辛的儿子李玉堂正在传销窝点绞尽脑汁地盘算拉谁做下线,不料大盖帽们破门而入。“快跑!”他赤条条腾身而起,慌不择路,竞从平房顶一脚踏空,好在被那棵和父亲同岁的辛夷树枝挂住。李玉堂大喊救命时才醒悟过来:敢情落到脸上的不是高压水龙柱,而是瓢泼倾盆雨。
夏季的山里人都有晚上在外纳凉的习惯,老辛一家也不例外。他和老伴姜朴花带着孙女望春睡在院子里的辛夷树下,李玉堂和媳妇则睡在平房上。月圆之夜,精力充沛的小两口在房顶一时来了性致,折腾了大半夜。老辛因为心里有不祥预感睡不着,也就听到了屋顶的动静。“弄吧弄吧,给我生个孙儿才好哩!”想到这,老辛顿时很愉悦,带着希冀迷迷糊糊进入梦乡,直到被儿子碰折的残枝碎叶砸醒。老辛几个人手忙脚乱把李玉堂救下,一齐往屋里转移。
暴风骤雨没黑没明地肆虐了整整两天,那阵势好像是共工又一次触倒了不周山,天倾地斜,满目洪荒。被困在依帝山中的村民们个个束手无策,像一群可怜的刺猬缩在到处是水的窝里,祈求好生的上苍给予怜悯。
老辛无助地仰望着锅底似的皇天,又忐忑不安地对着那条咆哮的白河愣神,耳边响起姜朴花不厌其烦的嘟囔声:“爷太,天要塌了呀!”他对老伴不下百次的啰嗦充耳不闻。多年的夫妻经验告诉他,面对话多嘴碎的老婆,最好的办法就是装聋卖傻。没办法,姜朴花好讲老规矩!比如,每年春节过油时,全家人说话都要慎之又慎,哪句话说得不对,就会遭到她的责怪;还比如,抱小孩时不能在门槛上方传递,也不能把熟睡的小孩脚对门放在屋里;若小孩子打了喷嚏,大人是一定要说“狗娃百岁”的,诸如此类,等等。 眼前的山溪是白河的上游,乡亲们叫它“碧溪”。往日清澈的溪水已经变得混浊不堪,夹杂着泥沙、石头不停地翻滚着。老辛抬头看着天上成团的乌云向南急窜,万马奔腾似的,担忧地说:“云往南,雨满潭;云往北,干研墨。这雨只怕不住歇哩!”碧溪边的电话杆早让溪水冲倒了,他不知道上辛、中辛两个村民小组现在是什么情况。他的脑海里叠现出条条水流顺着山顶的溪槽猛滚而下,汇成山瀑、形成山洪,向着村庄肆意奔腾的可怕场景……
一声霹雳划过低垂的天空,树权形闪电张狂着刺向依帝山。老辛猛地弹跳起来,把正在屋檐下挂“扫天婆”的姜朴花吓一哆嗦:“老东西!你诈尸呀!”老辛烦躁地来回踱步:“要是发生泥石流,那可不得了!”他想立刻通知上辛、中辛的群众提高警惕,做好安全防范,尤其是上辛组住在山根的那几户人家,必须赶快转移!姜朴花感觉老辛是危言耸听,撇嘴的同时将一把冷森森的菜刀扔到院子里:“看你还不住雨?!”
老辛对姜朴花这种恐吓上天的愚蠢瞎折腾嗤之以鼻,他家住在下辛组,离上辛组还有扯肠拉肚十几里的山路。“这个口信由谁去传呢?”老辛在村“两委”班子中掂来挑去,竟找不出合适人选,支委中除文书李文生外都已年过半百,李文生又住在中辛村,在通信中断情况下,也是难以指望啊!十万火急却无兵可派,是对一个队伍的战斗力和他的指挥才能的真实考验哪!他决意亲自上山!
姜朴花一看他拿雨衣,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连忙去抢夺雨衣,嚷道:“老东西,你不要命啦!”两人正撕扯间,就听到门外“嘟嘟嘟”一阵摩托响,一个人挟着风雨闯了进来。那人一米八几的个头,留着精神的板寸头发,高耸的鼻子,深深的眼窝,紧抿的嘴唇,身上虽然罩着绿色塑料雨衣,但仍是湿透了。他抹一把脸上的雨水,急切地说:“支书,我刚才发现山坡有些地儿的泥土松动了,很可能要滑坡!下辛是这个样子,那上辛的情况一定更糟糕,我担心……”
“你的担心不多余呀,海成!”老辛看到海成,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忽地冒出个想法,并在刹那间坚定起来:“海成,我给你个任务,你能不能完成?!”见海成直盯着他的眼睛,老辛安排道,“我想让你到上辛和中辛,告诉那里的村组干部,山脚的人家一定要尽快撤到安全地带!万一发生泥石流,或是山体滑坡,要死人的!”
“中,我马上去!”海成像得了金牌令箭,身子一挺正转身要走,被老辛止住。他把老伴抱在怀里的军用雨衣披在海成身上:“这雨衣厚实,能遮雨挡寒,你路上小心!”
海成顺着羊肠山路向中辛攀登时,发现已经出现了多处滑坡,路上到处是滚落的泥块碎石,在低洼地方,溪水已漫上山路。他刚要加足马力冲上高坡,摩托却突然熄火了。抹着满脸的雨水汗流,他费劲地推着已成累赘的摩托上到坡顶,顺着山路滑行打火,仍是无法启动。慌乱中摩托又撞上石头,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倒在地!他只好把摩托锁在一棵大辛夷树上,踉踉跄跄向前奔去。
好容易趟水到了中辛村,摸到李文生的家,却看见他正摇头蹙眉地吃饺子。海成忍不住埋怨道:“天都塌了,你还有心去吃!”李文生连忙站起,不好意思地说:“海成,今年为啥恁多事?”
“你也信呀!支书担心会发生泥石流,让乡亲们提高警惕,中辛就交给你了!我走了。”海成急急往外走,忽然膝盖疼得钻心,撩开裤腿一看,原来刚才那一跤擦破了皮,血已经和裤子粘连上了。
李文生见状慌着找来毛拉儿,海成捺毛拉儿的工夫,见李文生的娘正用剪子铰酒盒,就问这是做啥。她神秘地说:“南边的娃娃山倒了!小孩子要倒霉,大仙说用红色酒盒糊成灯笼让小孩子打着,就能免灾!这不,我正给大孙子做呢!” 海成哭笑不得。他半真半假地对李文生说:“你是文书,村委的三大主干,这通知上辛村的事该由你去办吧?”李文生看外边是急风骤雨,夹着电闪雷鸣,胆怯地说:“支书派的是你,你就辛苦一趟吧!”海成感觉再说下去也没意思,只好强调道:“那行,中辛的安全就交给你了!”
风剑雨鞭中,海成艰难前行。混沌的天地间,茂密的辛夷林里,只有他孤独的身影。水已没到踝部,早就成了泥人,血液却在沸腾,胶鞋里钻进了泥沙碎石,也感觉不到疼了。双手要掌握身体平衡,还不时起着汽车雨刮的作用,抹到嘴里的竟是咸水。刺眼的锯形闪电,像狂舞的金蛇摄人魂魄。汉城县是多雷区,辛夷王这一带年平均雷震天气还在二十五天靠上,鉴于不少血的教训,老辛曾专门请县防雷办的专家讲过课,因此村民们多少具备些防雷知识。海成知道,就他目前所处的环境,水、树、高地、他本人都是良好的导体,他真害怕一个闪电下来,电流欢畅地穿过他这个优良导体钻入地下,就果断地交购粮本,奉命归真了。
雷电逐渐偏向南移,似乎不在头顶了。海成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想起他同学开的“归真影楼”。海成明白招牌是返璞归真的意思,但他还是劝同学改名字,否则做不成回族人生意。他说“归真”在老表的词汇里指“无常”,也就是死亡,谁愿意到你这里照个归真标准像呢?想到这里,他抿嘴一笑,从恐惧中摆脱出来,咬紧牙关奋力向前,前边的村庄乌蒙蒙地进入了模糊的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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