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词语》一书是笔者积累多年的笔记和文章的结集。本书把视野集中在20世纪初到20世纪80年代,选取了100个富有“能指”意味的词语,在回眸其语言特征之余,我特别注意了这些词语的“跨语言”成分,像“东风”、“向阳花”、“万元户”、“旧货”、“书记”、“是非”、“红茶菌”等,就含有丰富的非既定解释的信息。另外,一些似乎已经过时老词语,却被时代赋予了新意而“重出江湖”,成为网络话语的生力军,像“掌柜”、“扫盲”、“的确良”、“饭局”,等等,现在人们理解的意思,显然要比固有含义复杂得多。而这些“歧义”、“多义”现象,恰恰是本书试图着力勾勒、呈现、解决的部分。
思想的历史就是语言的历史,自然也是词语的历史。当人们从过去的词语深处聆听到思想、时代连绵的声响时,这既是时间流淌的音阶,更是母语流淌的声音……
词语是一个时代的流向标,从词语的变迁可以看到每个时代清晰的烙印。
正在消失的老词语,是被时代的视野逐步忽视的弃儿,但附丽于其中的历史和文化,是绝对不会消失的。回眸词语中意义的流变,让那些光荣和梦想重现荣光,让过去在簇新的时间映射下展现它神秘的姿容,难道不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吗?本书选取了100个富有“能指”意味的词语,愿与读者共温那远去的岁月。
伙计
伙计——名词,人称代词。
“店家”、“小二”、“伙计”、“堂倌”等都是与“伙计”近似的称呼,但延续至今的,却只有“伙计”了。有趣的是,如果你在餐馆里大喊:“伙计,伙计,伙计!”可是“伙计”在哪里呢?大家都会看着你,谁也不会搭理,因为大家估计你是个疯子,闻到香味就发作了。
从词义上说,伙计最早应该写为“火计”,这与“火伴”一样。按照古代兵营制度,十人为一火,即是指十个人同用一个灶吃饭,同火为伙伴,后衍生出伙计。伙计的本义有两个:一是指合作的人;二是旧时指店员和长工。后来,人们逐渐意识到,人必须要有实力,在与别人合作时才能成为真正的合作“伙伴”,否则我们永远是“伙计”。
所以,尽管伙计在经济近乎停滞的漫长岁月里一直被使用着,但明显带有一种难以明晰、但都能感受到的蔑视意味。在很多地方,尽管仍有顾客在餐馆里以“伙计”来称呼男性服务员,不过仅限在小饭馆或大排档使用。以前在国营商业场所,如果这样称呼营业员,他们被体制照耀的自尊心会立即显示出来,当头就对你一顿痛骂,或者悄悄往你点的菜里吐口水,让你“食人唾沫”,以教训无知之辈。就是在个体户的饭店里,跑堂的“小二”也不是乱喊的,一般称“幺师”,要想亲切一点融洽气氛,就“兄弟、兄弟”一番,看你人大面大的,知道尊重下人,对方一高兴,端出来的菜分量就挺足!
旧时,聪明的伙计大都学会了一门绝技——喊堂。所谓喊堂,就是吆喝。伙计用一副好嗓子喊上一段,就能吸引客人的耳朵。客人点菜时,伙计在一旁的吆喝,总能吸引刚落座的食客。他们经常根据伙计的吆喝,决定点什么菜。那时,会喊堂的伙计大都是各大菜馆争相聘请的人才。但20世纪60年代,喊堂的伙计逐渐减少了。伙计们闷着脸色,以阶级斗争的眼光看人,生意事小,革命事大嘛。
由“伙计”可以派生出“老伙计”、“穷伙计”以及“小伙计”等称谓,是显得亲热、随意的一种称呼,就如同人们见不认识的人就喊师傅一样。多年的同事朋友,用“老伙计”听起来就有一种亲和力。
有意思的是,在台湾的一些口语里,“伙计”固然指店员、营业员,却是比较古老的称呼。台南商家称所用的人为“伙计”,而台北因建省后开发较慢,商家渐多,来者多无家室,临时姘居者假称“伙计”,使这个词有了“情妇”的含义。因此,只好再造“薪伙”、“辛劳”表示原意。现在,无论什么性质的宾馆、餐厅,一进门,迎宾小姐和领班就朝你微笑、鞠躬。就算你是个瘪三,也不好意思对人无礼了。面对青春靓丽的小姐,还喊什么“伙计”?
摩登
摩登——形容词,外来词音译。
摩登来自拉丁词根“mod”的模型。有现代的、新式的、时髦的、不同于过去的等意思,汉语中的摩登是英语单词“modern”的音译词。移植到汉语语境里意义发生了游弋,指合乎时下流行的式样,或者是时髦。很显然,在汉语当中,这个词的范围更狭隘,还带有轻微的讥讽味道。但奇怪的是,如果我们把摩登女郎、摩登上海改称时髦女郎、时髦上海,是不是觉得怪怪的,反而有点“土”?
摩登如果按以下这种方式替代便是错误的:“摩登——攀登”,“摩登——摩擦”,因为摩登中的“摩”和“登”同摩擦、攀登中的“摩”和“登”在意义上毫无关系。所以摩登中“摩”和“登”都不能为别的已知语素所替代,摩登只能是一个语素。
人们把穿戴新潮、涂脂抹粉的年轻女人称做摩登女郎,将挥金如土的糜烂生活称为摩登生活。最能够体现摩登意味的例证,当数喜剧大师卓别林的电影《摩登时代》,此片对光怪陆离的资本世界进行了无情揭示。有意思的是,在五六十年代,人们把口红、胭脂一律叫做“摩登红”,我那时就听不明白,反正朦胧知道就是化妆的红色,现在看来,仍然显示出了特定的时代语义。就是说,颜色也可能有阶级性。
20世纪40年代,毛泽东的《沁园春·雪》在重庆发表后,一些人撰文批评这首咏雪词有“帝王思想”,郭沫若奋笔写下《摩登堂吉诃德的一种手法》,斥责这是“别有作用的文章,借题发挥,却且借错了题”。看看,连老朽的堂吉诃德也“摩登”起来,岂不是咄咄怪事么?
我在一本文史资料选集里读到一则短文,不妨一引。抗战胜利后,四川某土地庙有副借土地公、土地婆的口吻讽刺蒋介石政府的对联:
夫人莫抹摩登红,谨防特务打主意。
老爷不要剃胡子,免得保长抓壮丁。
这就可以发现,摩登之类的词语,已经深入到民间了。如今,现代已经不再摩登,摩登已经不能代表时代的“摩登”了,在后现代、新新人类、解构、酷、飘一代等词语大举涌人人们的视野之时,摩登就现出了它土气的一面。P1-4
母语一般指一个人最初学会的本民族标准语或某一种方言。母语的水流滔滔而下,从一代代人的身体穿过,那些沉淀下来的语言组成河床的骨架,成为一个民族最为坚实的根基。
词语无疑是一个时代的流向标,从词语的变迁可以看到每个时代清晰的烙印。
词语的变迁有渐变和突变等模式,在一个相对平稳或封闭的社会里,词语变化的速度是与环境成正比的。语言迅速生殖的主要原因在于社会政治经济的变革,社会思想、生活的变化以及文化科技的发展。记得曾经有一个故事,说欧洲有位刑事犯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被关进监狱,到二战时他走出监狱回到尘世,已经看不懂报刊了。社会大变革中所涌现的大量新事物、新思想、新概念是词语创新的基础,如动荡的春秋战国、汉、魏晋南北朝等时代,就是中国古代新词语出现的高峰时期,2l世纪初以来,中国各方面的形态可谓曲折多变,是词语发展的又一高峰期。孔子说,“必也正名乎”,孔夫子还说过一句话:“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两句话至今还在影响着语言与时代的兴衰与更替。就是因为社会一直处于急剧变化的过程中,名与实之间产生了矛盾,才需要“正名”,简单地说,“名”就是一种词汇。社会剧变打破了原来语言、词汇与社会结构问的相对平衡状态,这种失衡是词语发展变化的催化剂。
20世纪中国流行语变化的脉络很清楚,大略有四次比较大的变化:第一次是19世纪末戊戌变法以后到辛亥革命,一直延续到五四运动前夕;第二次是五四运动以后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第三次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到“文革”结束;第四次是“文革”以后到20世纪末。进入21世纪不过几年,新兴词语几乎伴随GDP的高速增长而出现“词语爆炸”,让人应接不暇。
可以说,每一次新词语生殖的高潮,也是老词语被大量淘汰的时期。从总量上看,生殖率高于淘汰率,就好像地球上膨胀的人口一样,但不同的是,词汇的增加只会使人们的思维与事物之间的距离无限缩小。过往的词语绝对不是一堆语言垃圾,它们身上同样承载着特定时代的价值和信息,它们就像珊瑚礁的生成,以自己的肢体,构筑起瑰丽的语言大树!所以,严格地说,正在消失的词语和老词语,是被时代的视野逐步忽视的弃儿,但附丽于其中的历史和文化,是绝对不会消失的。而回眸词语中意义的流变,让那些光荣和梦想重现荣光,让过去在簇新的时间映射下展现它神秘的姿容,难道不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吗?
《老词语》一书是笔者积累多年的笔记和文章的结集。从2000年开始,笔者在留心新词语出现的同时,同样关注老词语退出历史的速度。当然,所有距离现在有一定时空距离的词语自然都可以视为老词语,但这个概念太大了。笔者把视野集中在20世纪初到20世纪80年代,选取了100个富有“能指”意味的词语,在回眸其语言特征之余,我特别注意了这些词语的“跨语言”成分,像“东风”、“向阳花”、“万元户”、“旧货”、“书记”、“是非”、“红茶菌”等,就含有丰富的非既定解释的信息。另外,一些似乎已经过时老词语,却被时代赋予了新意而“重出江湖”,成为网络话语的生力军,像“掌柜”、“扫盲”、“的确良”、“饭局”,等等,现在人们理解的意思,显然要比固有含义复杂得多。而这些“歧义”、“多义”现象,恰恰是笔者试图着力勾勒、呈现、解决的部分。
思想的历史就是语言的历史,自然也是词语的历史。当人们从过去的词语深处聆听到思想、时代连绵的声响时,这既是时间流淌的音阶,更是母语流淌的声音……
蒋蓝2007年9月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