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俄罗斯第一次侨民浪潮年轻一代作家中最有才华的诗人——波普拉夫斯基各个时期作品的合集。诗歌所关注的是现代社会的发展与个性的危机之间的冲突。
在写作艺术上，诗人游走在语言中间，仿佛音乐家操纵音符，自由而潇洒，通过词与词组本身的节奏给出形象，赋予形象各种不确定的因素，让它们在音乐的旋律中不断地呈现，又不断地转瞬即逝，让位于接踵而来的新形象。
诗人发掘梦幻和潜意识的合理性，在表象的不和谐中追求超现实的和谐。

汪剑钊，诗人、评论家、翻译家。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有著译《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阿赫玛托娃传》《诗歌的乌鸦时代》《俄罗斯现代诗歌二十四讲》《比永远多一秒》《汪剑钊诗选》《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曼杰什坦姆诗全集》《茨维塔耶娃诗集》等四十余部。

鹰群
化石
社会的水多么地冰凉
反感
在蜡制花环中
静止
神奇的路灯
两重王国
不择手段地吞噬
在与冰雪的斗争中
雨水
感伤的魔鬼学
地狱天使
与梦幻的斗争
仿茹科夫斯基
地狱里的春天
否定的一极沉默不语
星辰世界
PAYSAGE D'ENFER
星星地狱
阿尔多尔·兰波
黑色圣母
DIABOLIQUE
黎明
怜悯心
玫瑰时辰在黎明时分的世界上空漂浮
死亡的玫瑰
美妙的黄昏充满了微笑与声响
月亮飞艇
瓶中发现的手稿
哈姆雷特
旗帜
罗马的早晨
生命女神
哈姆雷特的童年
姑娘回来了
黑兔子
HOMMAGE A PABLO PICASSO
圣母升天节
音乐的精神
ANGELIQUE
在远方
冬天
回忆——即复活
死岛
空气的精神
LUMIERE ASTRALE
世界幽暗、冰凉、透明
太阳缓慢地下山
雪花降落在赤裸的大马路上
冬日在静止不动的天空
水在山中喧哗
黄昏在大地的上空闪烁
青草在滋生
月轮儿在高架桥背后消失
灰蒙蒙的月
子夜的星辰
城市静悄悄地喧响
你不要去眺望天空
不可回归的旷野
衰弱的白昼奄奄一息
傍晚的暮色在道路上空闪烁
在灵魂的沉默中灯盏被点燃
多么寒冷
台球在咖啡馆里撞击
圆球在绿色的旷野上撞击
在灰暗的日子
首先在飞舞的雪暴背后
火焰在河对岸熊熊燃烧
马儿蹬踏着柏油马路
IL NEIGE SUR LA VILLE
又一次在蜡制花环中
你已疲倦
早春，一切都那么安静
纤弱的石楠花在死亡的边缘开放
我做了一个梦
人们带着火
自然之友
金色的影子躺进了夕光
在黄色的天空上
黄昏闪烁
不要对我谈论雪花的沉默
上帝诞生于大地
在水的太阳音乐之上
夏天的黄昏幽暗而沉重
自天空回家
没有边界的母亲
一旦牛奶搅浑了清水
在土地的贫瘠之上
我的朋友们
冬日的悲哀挤压着我的心脏
你的灵魂
秋天闪烁，变幻不定
你说：我面临毁灭的危险
无感的雪花向上飞腾
白昼黯淡
灵魂因为悲哀而略显肿胀
命运的脸庞闪烁真正的光彩
你的日子踮起柔软的爪子奔跑
我喜欢这一个时刻
你是子夜的中暑
神圣的月亮将在灵魂中
夕阳在疯狂的屋子上空燃烧
绿色恐怖
霞光倒映在冰凉的灵魂中
古老的历史充满了
我的月亮
光芒蓝色的灵魂
秋天在生命之墙的背后徘徊
深夜围绕着乐队的号角旋转
记忆
在森林中
徒然的音乐
祈祷
诗
洪水的日子
地狱里的春天
达赖喇嘛宫中的一间屋
夜宿
退却
来自蒙得维的亚的诗人
年轮
方向不明的旅行
懊悔
印特喇的舞蹈
在轮渡旁
从瞬间里渗出的永恒
老师
有过恐怖的寒冷
瞌睡
在飞机场上打破高空的纪录
还没有任何人知道
谁知道？
我们啜饮鲜艳的柠檬
银莲花的低鸣沉睡在电中
为什么痛苦不会过去？
哦，钟声
天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
轮子，鬈发，六指手掌和照片
幸福的塑像
白桦树崇高的生命
月亮在浅蓝色的钢琴上
你是谁？
幸福的纸牌和悲伤的纸牌
从四个角度否定世界
砸碎锁链
七月过去了
隐士在氯仿麻醉下歌唱
轮子歌唱
火轮船散发着烟雾
黑夜永恒的空气谈论着你
我在你的边界上生活
紫罗兰在地下室中玩耍
饥饿的人仰望着天空
你别着急去看什么人
地下室的太阳在铁链上行走
建筑倒塌
安静点，灵魂
这块石头的诞生非常恐怖
灰蓝的白昼非常偶然地牺牲
十字交叉的风
一切非常恐怖一切非常静谧的东西
疲倦者的歌唱之链
从激动的音乐家狂热的手中
我们忘掉了早晨
火车头在非洲喧闹
沉默的撒哈拉一片静谧
我们梦见了这些声音的流浪
脸色苍白的书籍亲近一只只铁手
不同的城市上空闪烁着相同的星星
高的世界可怕地安静
告别视觉的永恒
谁记得心脏病的发作
没有人可以去其他地方
柠檬树的忧郁
在未来的生活中应该如此
我感到寒冷
音乐在地底响起
远方鸟儿的意志
那从海底浮起的事物
什么和您在一起？
天堂日子的尽头
太阳，请从光明中醒来
天空是一个幻影
沉重的天使在地底下躺卧
没有人知道瞬间的链环
街道点燃了自己的火焰
街道湿漉漉
夜伫立在白色的道路上
没有人能够放弃
谁走到了中间
太阳久久地徘徊
一切安谧
石头默默地孕育出水
在天空白色的外表上
当幽灵感到疲倦的时候
雕像在读书
书籍在塔楼里窃窃私语
书籍在议论
又一次在东方
空旷的屋子充满了玻璃
滚动的城市的双手
永恒晃动着海水
玫瑰色玻璃的永恒
太阳掉落到冰凉的水中
一根尖锐的金刺
小小的生命演奏着钢琴
电灯点燃
雨浪遮掩了树的骷髅
金色的远方
精神自动地疯狂歌唱
离别的雪花洁白
那触及我的东西居住在太阳中
阳历年和阴历年是相等的
恐惧就这样诞生
安静，悲伤
在白昼灵魂的幽暗中
海岸遥远
星星，玫瑰，云彩
温柔的天平
时间燃烧
报纸的手
别苦恼了
我掉入太阳
放声歌唱吧
安宁的金子
死者是轻松的
在炼金术士的高脚杯中
灼热，夕光中的命运
月亮太阳和金色的声音
黑夜的声音
蓝天的玻璃
不朽的灵魂摇晃月亮蓝色的水
命运的脚髁由金子做成
白色的天空
雨的金尘和黄昏
黄昏飞驰
神圣的空洞的金球
太阳不知道
强者的虚弱
坐落在峰顶的湖泊

地狱里的春天（译序
）
在二十世纪的俄罗斯
侨民诗歌中，波普拉夫斯
基是一位无法被忽略的人
物，即便是苛刻如霍达谢
维奇这样的大诗人，也由
衷地认为：“作为一名抒
情诗人，波普拉夫斯基无
疑是侨民中最有才能的诗
人之一，或许，甚至就是
最有才能的诗人。”可惜
的是，由于诗人远离祖国
并过早地去世，以及他在
诗歌探索上的前卫性，长
期以来，这位诗人的名字
不仅为中国的俄罗斯文学
研究者所陌生，而且也不
为他的同胞们所知。九十
年代以后，伴随着“开禁”
与“回归”的热潮，波普拉
夫斯基的名字凭借着他的
诗歌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祖
国，它除了引起人们广泛
的阅读兴趣以外，也逐渐
出现在俄罗斯各类文学史
和研究专著中。随着时间
的推移，我们有理由相信
，这位诗人的重要性将会
得到越来越多的承认。
鲍里斯·波普拉夫斯基
（1903—1935）诞生于莫
斯科一个音乐世家。父亲
尤利安·伊格纳季耶夫，
是柴可夫斯基最得意的学
生之一，母亲是一名小提
琴手。前者原籍为波兰，
后者则是波罗的海沿岸的
旧贵族后裔。在整个斯拉
夫民族中，波兰和俄罗斯
的对立由来已久，这里既
有政治和历史的原因，也
有信仰上的渊源。波兰民
族具有强烈的民族弥塞亚
主义，它的个性主义特征
十分明显，它往往与浪漫
主义的激情结合在一起，
而在精致、优雅的外表下
蕴藏着贵族的傲慢；相比
之下，俄罗斯民族的弥塞
亚主义则带有普世倾向，
禀有特殊的谦卑与怜悯，
其民族性格要显得更为朴
素、直率和真诚，但有时
也会显露出放纵、粗鄙的
特点。此外，各自所信奉
的天主教与东正教也铸成
了两个民族精神深处的差
异。这种血缘上的双重背
景对波普拉夫斯基的影响
殊为重大，诗人一生都在
承受着由两种不同的文化
所引起的矛盾和冲突。这
种体验在诗人侨居国外以
后尤为深刻。
1921年，波普拉夫斯
基跟随父亲途经君士坦丁
堡辗转来到巴黎。来到巴
黎的最初几年，他的最大
理想是成为一名造型艺术
家，为此他到柏林待了两
年，在那里他结识了别雷
、帕斯捷尔纳克、什克洛
夫斯基等具有先锋倾向的
诗人和文学家。也正是在
柏林，波普拉夫斯基被告
知自己缺乏成为雕塑家的
天赋，从而坚定了他全身
心投入文学的信念。回到
巴黎以后，他当过出租车
司机，干过各种各样的体
力活，有时甚至处在失业
的状态中，靠救济金过活
。偶或发表一点作品，多
半也拿不到稿酬，诗人终
生都没有摆脱贫穷的困境
。尽管如此，波普拉夫斯
基仍然经常去图书馆，阅
读大量的文学、哲学作品
，晚上经常出没于蒙巴纳
斯的艺术家沙龙，在那里
接触到不少流亡国外的俄
罗斯艺术家、诗人、作家
，聆听他们发表形形色色
的关于文学与艺术的见解
。1928年，《自由俄罗斯
》杂志发表了他的八首诗
。当时，老一代的侨民作
家把持着巴黎、柏林所有
的俄语刊物，很少发表圈
子以外作家的作品，也不
太重视年轻人的创作。像
波普拉夫斯基这样名不见
经传的文学青年，能够发
表诗歌已属不易。因此，
这组作品大概只引起了阿
达莫维奇一人的关注。不
过，从那时开始，波普拉
夫斯基便作为诗歌新星进
入了俄罗斯侨民文学的圈
子。自1929年至1935年
，《现代笔记》发表了他
的十五首诗。其中以《黑
色圣母》一诗令趣味保守
的读者刮目相看，赢得了
最初的名声。
……
综观波普拉夫斯基的
整个创作，堪称一部“日
记体的忏悔录”，它们所
关注的是现代社会的发展
与个性的危机之间的冲突
，它们是俄罗斯侨民界“
人的寻找”的见证，明显
地带有二十世纪二三十年
代弥漫于欧洲的寻神论因
素，亲友们私下里都称他
为宗教神秘主义者。哲学
家别尔嘉耶夫在自己不多
的几篇文学论文之一中指
出，波普拉夫斯基是一名
真正的受难者，他“感到
内心存在着怜悯和残忍的
斗争，对生命的爱和对死
亡的爱的斗争”，“感到了
在自身与上帝之间的黑暗
”。因此，别尔嘉耶夫将
诗人的创作称为“一颗牺
牲和拯救的灵魂的呼声”
。在对待上帝的关系上，
波普拉夫斯基比较接近陀
思妥耶夫斯基，他拒绝接
受那个君临一切、万能的
上帝，而是认可一个谦卑
的、爱的上帝。对他而言
，爱本身具有悲剧性的意
味，它不是完满无缺的，
不是宏大的、包裹性的，
而是以一种碎片的方式存
在，在日常生活中像水滴
一样渗透在人的灵魂海洋
里，更经常地表现为同情
、怜悯，有时甚至以恨的
面具出现。在此，我们可
以发现，和绝大部分俄国
作家一样，诗人的美学原
则在不知不觉中已为伦理
原则所取代，诗歌成为精
神探索的形式之一。
波普拉夫斯基在给一
位朋友的信中声称：“惊
奇与怜悯——这是主要的
现实性，或者说是诗歌的
动力。”他的视力和听力
在本质上是抒情的，总是
能够像初次接触世界那样
去看、去听、去感受。固
然，诗人的艺术追求包含
着对生命的神圣性的追求
。不过，这种追求首先是
对神奇性的追求，在他看
来，神奇性可以把人们带
离现实，带离诗人根本无
法适应的现实。超现实主
义的

20世纪俄罗斯后白银时代最著名的非主流派诗人的一部“日记体的忏悔录”。
俄罗斯侨民界“人的寻找”的见证，致力于以非逻辑的手段来反映世界之偶然性和荒诞性，在表象的不和谐中追求超现实的和谐。
波普拉夫斯基在捕捉了诗歌的生存论本质以后，进行了一系列形式的实验，在批判性地继承传统的意义上，对二十世纪的俄语诗歌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倘若在巴黎的作家和
批评家中间做一项调查，
谁是年轻一代侨民中最重
要的诗人，毫无疑问，绝
大部分意见都会认定是波
普拉夫斯基。
——【俄】格列勃·司
徒卢威

鹰群
我记得帆船那上了漆的翅膀，
沉默和谎言。飞吧，夕阳，飞吧。
克里斯托夫·哥伦布就这样对船队
掩饰了整个航程的悲壮。
舵手弓曲着的背脊
被橘黄的荣誉所笼罩。
白胡子蜷曲在坚硬的帽檐下，
而我们在后面，恰似一只双头鹰。
我在太阳光下眯缝起眼睛端详；
太阳在天空中越飞越高，
张大了雪白而冷漠的尖喙，
眨巴着眼睛，威胁来往的旅人。
你已经威胁了我十八天，
第十九天上，你变得柔弱而苍白。
夕阳抛弃玩腻味了的窗玻璃，
窗玻璃顷刻间变得刺骨地冰凉。
秋雾在帆船的上空袅袅升起，
我们的幸福缓慢地降临在船舱，
可是，我们的船长却对船队
掩饰了整个航程的悲壮。
1923
化石
我们出门。但幕布不由自主地落下。
哦，黄昏那冰凉的幕布，
滑过冰雪覆盖的时光，
在石头上盘旋一阵便消失。 岛上的建筑凝然不动，
寒意在波涛之上庄严地漂浮。
那是冬天。在殷红的晚霞中，
不轻信人言的多玛攥紧了手指。
你用雨伞去刺戳留在雪地上的
脚印，恰似匕首的锋刃，
我浅紫色的手儿僵硬无比，
放在长凳上，如同一块化石。
城市的上空，冬天向我们飘来，
唉，可我们并没把它期待，
仿佛天空，贪婪地
吞噬了越来越多的城市。
1923
社会的水多么地冰凉
“社会的水多么地冰凉”——
您说道，眼睛俯视下面。
云雾向石质飞檐之外飘飞，
那里，冻结的马车辘辘作响。
四点钟在屋顶之上发蓝，
我们走在柏油马路的冰层上，
我觉得：如今我的呼喊
与引诱水手的塞壬非常相像。
但越走就越能使你高兴，
罪犯也这样与刽子手一起发笑；
有轨电车这匹骏马呜叫着飞近，
站在背后安静地缄口不语。
我们道别；须知，我们不会永远
为早已过去的临近而感到羞愧，
恰似沿着滨河街走过的秋天，
再不会沿着自己的足迹返回。
1923
反感
对聋哑人而言，收容所的灵魂
正在接受训练，可先知已被治愈；
在挺拔的医院大楼中间，
她边走边与每个相遇者道别。
母亲转过黑色的大眼睛，
严厉地对待陌生的孩子，
当他们带着行囊奔向车站的大厅，
舒服地坐进有轨马车的角落；
从那时开始，有过多少次，
她希望能够重新变得又聋又哑，
可以从容地面对过于明白的词语，
他们就像一支致命的飞箭。
哪怕她前去履行自己的职责，
走进前面提及的收容所，
可以充耳不闻下流友谊的词语
和如此饶舌的爱情的词语。
1923
在蜡制花环中
（致亚历山大·勃拉斯腊夫斯基）
我们小心守护温熙的闲暇，
不由分说地躲避开幸福。
森林里光秃的树权在歌唱，
而城市如同一支巨大的圆号。
在末日之前玩笑是多么甜蜜，
第一个与最后一个都了解这一点。
须知，一个人无影无踪地消失，
比扮演天使的演员更为彻底。
透明的风笨拙地重复你的
话语。雪花顷刻落下。死去吧，你。
谁能够与无耻的黄昏争论，
预先提醒晚霞的沉默。
十月在旋转，像灰白的鹞鹰，
灰色的羽毛飘飞于空中。
但是，用建筑石膏雕塑的
灵魂之山羊却什么都看不见。
冰冷的节日怏怏地消退，
雾岚时而上山时而又下山。
我记得，死神曾对青年的我歌唱：
你不要去等待命中注定的时刻。
1924
P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