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与望竹者,一窗之隔,恰巧形成境与人的一种呼应。一辈子迷竹恋竹的丹青高手突然意识到,自己周身的骨节都像是在焦渴苦痛巾慢慢地变坚发硬,整个的生命也仿佛正在悄然化作一株经霜老去的竹子……
东门外郑家老屋院内那几丛比自己年岁还要长久的竹子,堂屋中那张木床和总是躺在床上生病的生身母亲。母亲的面容逐渐由模糊变得清晰,他感觉自己这就要归去到母亲的身边,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重天地。祖父、父亲、阿叔,还有费妈和继母、亡妻、不幸夭折的儿子……他们都在那边等着自己……
近来每日的黄昏,幽雅的“拥绿园”总是如此寂静。自从他一病不起,那些络绎不绝的买画索字者久已没了踪影,连那些吆喝捧场凑热闹的闲人也是渐次地销声匿迹。而至交好友们则是病的病走的走……
唉,园子里真是安静,鸦雀无声的寂静。可这并不是他平日期盼的那种祥和平顺的清静,而是令人不安的死寂。重病中人原本就格外的敏感脆弱,脑子里会时时翻江倒海、浮想联翩。难道这借居之所果真将要成为自己生命的终结之地?
三
园子的主人李鱓仁兄已是故去六年。瘫卧病榻的金农老兄也于去年撒手而别……唯板桥独自痴迷地守在这里,艰难地咀嚼着那日趋远去的友情与欢乐的余韵。他还记得五年前为李鱓的《花卉册》题跋的情景,心中复涌起一阵焦虑惆怅。
口渴难耐。他的目光落在墙上悬着的那把古琴。心爱之物随他大半生漂泊。每每心绪烦乱或是焦渴难耐,他总要弹上一曲,顿觉神清气爽。眼下,他是实在没有力气再弹。他为古琴起的名字也很有趣,日“寒泉漱石”。琴背面龙池上铭刻的四句诗,也都是他亲手书写:“声非郑卫,音杏筝琶。悠然太古,吟啸烟霞。”落款“板桥”,款下还有一方“郑燮之印”。这是郑家祖传的一件宝物。明代琴师杨继盛所制。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文字能为古琴增色,只是想到了最爱听他抚琴的知音李鱓。
这位兴化乡贤年长郑燮七八岁,却是终生不离不弃的至交。李兄少年得志,也照例是“才雄颇为世所忌”。二十五岁即高中举人,三年后又以画品入宫供奉朝廷,可谓一帆风顺、少年得志。可惜旋即就被排挤出局,虽有幸检选知山东滕县,终也因自恃清高、不屑于摧眉折腰,多逆小人、且忤大吏,到头来还是遭到罢官还乡的厄运……
“呜呼哀哉,聪明难,糊涂尤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
郑板桥含糊地念叨,声音却细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窗户上最后一抹亮光不知何时消失,屋里顿时漆黑一团。他索性闭上双目,眼前却还晃动李鱓仰天大笑的姿容。随即也分辨出了他周围的那几个人影,分明有矮胖敦实的金农、孤傲冷峻的高翔、瘦骨嶙峋双目失明的汪士慎、穷老无依却依然不肯随人俯仰的李方膺……
瞧这几位,一个个破衣烂衫……难道进了阴曹地府也还有贫贱富贵之别、孤傲趋炎之分?纷繁的人世之外,那性情开朗火烈的故人李鱓明明正在不远处急切地向自己招手呼唤,只是听不出音声。
四
一阵塞率响动,桌上灯光亮起。郑燮恍惚中睁开眼,见昏黄灯影里饶夫人小心端着药碗,目光陇郁地注视着自己。他便挣扎着说:
“汝可是又为我熬了汤药?”
饶夫人低下头,手中的药碗有些哆嗦。
“唉,我说过多少遍,夫人呀,不用费心劳神。世间的药石,医不了我的渴疾。”
饶夫人欲言又止,眼圈儿顿时红了。她聪慧温顺的目光只是在他鼓胀的腹部扫视关注。
唉,真也难怪,瞧他老人家那脸色,那鼓胀的肚子。汤药是再也咽不下去啦。可不进药石又怎么得了?眼瞅着老爷子病成这样,头脑竟是明镜儿似的清亮,身边的人们心中都十分的难过。
堂弟郑墨和已经正式宣布过继给自己的侄子郑田只是不断地奔畦煎熬,走马灯似的请来新的郎中把脉、诊断、开药,跑药铺抓药。饶夫人却是左右为难。
饶夫人虽是小妾,但这么些年对老爷照顾却是无微不至。久病不愈的郑燮,原本是深深体恤夫人难处的,他总固执地认为自己得的是文人的绝症,根子是在心底里,在于那困扰了一辈子终还是无法摆脱更无法达到所谓“由聪明转入糊涂”的心灵纠结。
什么是聪明,什么又是糊涂?作为读书人,自己琢磨大半辈子,似乎也没真正弄清。不择手段、不要人格,甚至不顾廉耻地一味渴求名利齐备、出人头地、风光一世,是否就是聪明人的活法?而默默无闻却又是津津有味地活在自己渴望的真善美的理想世界里,不知四季晨昏、老之将至,难道就是糊里糊涂?假设那样,自己倒是宁愿能够糊涂处世。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总有另一个郑燮在那里作怪,偏要不服输地做一个世人公认的所谓聪明人。
一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聪明而来还是为糊涂而生?每个人,甚至每个人的不同时期的答案也许不尽相同。一辈子情不自禁、言不由衷的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许才会明白,自己一生苦心孤诣、惨淡经营、工于算计、斤斤计较的所谓名呀、利呀,到头来果真就那么重要?而被尘世视为糊涂之人,那些宽博大度、超然物外的人,往往是真正的圣人贤达,才是真正看破红尘的智者。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