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的东西比文化更难捉摸。我们不能分析它,因为它的成份无穷无尽;我们不能叙述它,因为它没有固定的形状。我们想用文字来定义它,这就像要把空气抓在手里:除了不在手里,它无处不在。
——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洛威尔
田野物语
我在万安生活了二十八年。
我懂万安吗?一千年的历史何其深厚,一千年的步履重重叠叠,一千年的故事轰轰烈烈,一千年的文化质地坚韧。我不敢说懂万安,但我看惯了万安的行云流水,习惯了万安的风土人情,听惯了万安的方言俚语,甚至,我性格的逻辑早已融入万安。
我不知道表达万安,文化离我们很近,它像家人天天和我们在一起,文化离我们很远,它像圣女高高在上,我们可望而不可及。生活在赣江十八滩流域的人们,很在意赣江十八滩文化,他们嘴里说着,心里却并不清楚。我又何尝不是呢?夜深人静,我期待,在我打开电脑的瞬间,思想的精灵在我挪动的指间跑马奔驰。
万安不是我的原乡,却是承载我梦想,成就我毕生追求的热土。万安地理方位东经134度,北纬26度,这个经纬度没有特殊的地理文化意义,然而,赣江十八滩却是一座文化的富矿。多少行人泪,多少悲情往事写进凄美词章,历史的人物复活在江滩之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万安暴动,震惊中外,血雨腥风中,催生一个苏维埃的娩儿。历史际遇,完美展示万安性格。
万安“路当冲要,溯上则喉控交广,顺下则领带江湖,水陆之险阻,漕运之会通,事至繁也”。1071年(北宋熙宁四年),朝廷决定设立县的建制管理万安。迄今,万安建县九百四十二年,离一千年不远啦。如果一个人能够活到千岁,会留下多少痕迹?一千年,一个县有多少人多少代人?一个县,一千年留下了多少记忆?
或许是生存条件不能尽人意,迁徙总是伴随万安。就是到了现代,因为万安水电站的建设,又增加了三十多年的迁徙史。一部历史浩如烟海,看似复杂,其实也简单,一切努力似乎都是为了吃饱饭。饥饿是中国人心中永远也抹不去的伤痛,战争与抗争,饥饿与活命,资源与繁衍,危机如影随形。久远的年代,蛮荒土地上五谷的芳香,以及赣江十八滩渔猎的欢欣,留住了人们的脚步,然而迁徙并未停止。
万安人说万安,具体而生动。说地理,东有十八弯,南有十八滩,西有十八面,北有十八塘。县城出东门,从鸡毛山到老茶亭有十八道山弯;出南门,到赣州有赣江十八险滩;出西门,从虾蟆渡到遂川碧洲有十八个山面;出北门,历代修筑城墙取土,留下了十八口水塘。说风物,东门米谷实料,西门水桶吊吊,南门出马出轿,北门出屎出尿。东门各乡为县里粮仓,西门外靠赣江,居民用吊桶从江中取水,南门外为万安到赣州水陆交通要道,权贵、商贾南来北往,多取道于此,而城内粪便都由北门外农夫运走。说县城,三斗半田,三口半塘,三口半井。大概是说县城小,人口少。说自然,三崨四洞九州十八寨。寓意山多水多。崨是两山峡谷中狭窄通道,三崨是指位于山本坑与塘上之间的金钩崨,位于吴下与半陂湖之间的双桥崨,以及位于月明牛形村与黄鳝村之间的黄鳝崨。洞即冲,山区之俗称。四洞是指蕉源洞、芦源洞、水南洞、三关洞。九洲是指南洲、大禾洲、湖洲、南坝洲等地。十八寨是指棉津之寨下、潞田之寨下、枫林之寨下等地。
历史有头,远得无绪。风剪岁月,草木有情。多少事,家与国,演绎山川之恋。造物情思悄悄落下,美艳千秋。
存在于田野之上的文物,宛若守望田野的行者,走过百年千年,垂垂老态却浑然不觉,一如既往守望播种和收获,守望迁徙和繁衍,守望岁枯和岁荣。季节的藤蔓爬满它孤独的心灵,可沧桑的躯干却浸润地方的脾气和温度。不信你摸,这老古老古的砖瓦木,还有这脱落了墨迹的斑驳的凹痕里的文字,那一样不是饱饱满满让人敬畏的深沉?难道你不想听听它守望的故事以及故事背后的艰辛和欢喜?
它是行者。如我们一样在时间的深邃中看到光明,跟着亮光无畏地走过黑暗,这是多么伟大的机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