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博学多识,诗书画俱佳,在诗歌、小说、散文等领域的创作引人注目;他以自己的独特姿态,走着一条与其他文学家不同的途径,其文学表达风格独特,在整体上呈多样化势态,相继出版散文集《太阳下的风景》、《火里凤凰》、《比我老的老头》、诗集《一路唱回故乡》等,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正在创作中。文学在他的生命中可谓闪烁出另一种灿烂的光芒。《黄永玉全集(文学编普及本4杂文游记)》编选杂文、游记两类作品。杂文分别以“吴世茫”及“老獭”为笔名所写专栏。游记系作者一九九○年所写关于法国、意大利的旅行印象,现根据作家出版社二○○六年版《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一书收录,个别描写人物的篇章,另选入“人物卷”之中。所游记配图为作者本人所画。
黄永玉编著的《黄永玉全集(文学编普及本4杂文游记)》编选杂文、游记两类作品。
杂文分为两部分:
其一,作者1985年前后,在《新观察》杂志以笔名“吴世茫”开设“吴世茫论坛”专栏,现根据香港明报出版社1989年版《吴世茫论坛》一书收录。漫画配图为作者本人所画。
其二,作者1989、1990年,在香港《东方日报》以笔名“老獭”开设“天荒野谭”专栏,共发表两百余篇,未结集出版。现根据剪报收录部分作品,约五十篇。
游记系作者1990年所写关于法国、意大利的旅行印象,现根据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一书收录,个别描写人物的篇章,另选人“人物卷”之中。游记配图为作者本人所画。
《黄永玉全集(文学编普及本4杂文游记)》特此说明。
眉来眼去论
老汉我大革文化命之时期,被造反派小将绑至一个大牛棚,牛棚中关有新知旧友,个个面无人色,心惊胆战,白天倒垃圾挑粪,晚间搭铺盖于水门汀上偃卧休停,那时候爷不像爷,爹不像爹,娘不像娘,儿女不像儿女,孙子不像孙子。像喝醉了酒的一群人,大家脚勾着脚,脚还在,只是不认得谁是谁的。
好!老汉我不说这些谁都是内行的往事,咱只说往事中的一件。
老汉我有一位好友也被关在一道。往常这好友一星期七天咱们要见八次,几十年来,见什么聊什么,想什么说什么。这回关在一道,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切磋在一起,却是一句话也不说。想说而不敢说的时候咋办?咱俩隔得老远就眼睛看眼睛。
((楚辞·九歌))的《少司命))里把这叫做“目成”:“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目成”这玩意儿玩起来在那时候非常深刻。元稹说“目成”就是“横波”,那意思就浅了。在牛棚里你怎么能“横波”呢?“横波”干吗呢?岂不是邪得很!
咱们就是老远地眼睛看眼睛,加上眉、嘴、鼻、脸的配合,于是就出现了含义复杂的信息:
“我家里出事了!”
“现在有严重问题发生!”
“你要小心!”
“坐在你旁边的那位是混蛋。”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有一回在槐树下小饮,谈到这段事,老婆子就说:“我不信能说这么多话!你们现在给我来来!”
老汉我真就跟这位好友面对面来了几下,只是不知怎么的,不灵了。
前几天广东来了位老朋友,官越当越大,京城的同事就是要请他上“东来顺”,他说:“好呀!好呀!我喜欢吃‘刷(涮)羊肉’!”
于是还约了老汉我。又要推老汉我坐上席,京城的同事和广东朋友就分坐左右两边。
开始“刷”的时候,大家谁还顾不得谁;等到近于微醇的时候,话就渐渐多了起来。老汉我左右各坐着一位搞进出口生意的,此道老汉我一窍不通。什么“化纤”、“原铁”、“软件”、“硬通货”……你来我往,尤其是谈到什么机密消息需要悄声细语时,两个人就忽前忽后隔着老汉我眉来眼去起来。
这使老汉我十分狼狈,为了对他们的讨论相应地回避,于是我也做出前仰后合的动作来表示爱护。所以,那天“刷”得特别不称心、不舒展。
干吗把老汉我夹在中间变成人肉隔断妨碍他们的眉来眼去呢?老汉我几次主动站起来让贤,又都被左右两方按住。“别客气,千万别客气!没影响,没影响!”列座周围的朋友也三言两语地规劝老汉我马上退位,形势紧逼,最后使这两位的业务恳谈极受孤立,等于受到一次场内警告,只好刹车。
我隔壁刘家的女儿秀贤,不明不白地忽然变成三十来岁的大女。不结婚是不行了。那天大伙儿正坐在炕沿上聊天,来了个发老鼠药的男青年朱培真,坐下不走,喝完茶还不走。秀贤和培真两人原不认识,看着看着,就交谈起来,这不是好事吗‘?可出了个多嘴的三婶,三婶姓郑,她娘家是三河人,从小听大人说话她就爱插嘴,这时,她指着秀贤和培真就嚷起来:
“瞧,他俩多好的一对儿!”P2-5
《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后记
别了!
我说别了,只是写《沿着塞纳河》与《翡冷翠情怀》告一个结束。“世无不散的筵席”,任何事情总有个“完”的时候。写到尽或者不想再写下去,或是要换一个别的写法,都属于“别了”的这个意思。
这几十篇旅游的联想,有一点望舒先生的“做迢遥之旅愁的凭借吧”(微笑)的诗意。
当然我写的这些东西不只是旅愁一方面。为了愁,何必万里迢迢地到那儿去呢?
在意大利住了大半年,居住和工作都很适宜,还因为我的女儿和女婿在那里,而且都是艺术同行,并且找到一个长远的栖身之处。虽说有一个自己的屋子算是快乐之事,却是心存着众所周知的悲凉之感。
“……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在菲埃索里山顶教堂拱门之下,远望市尘,想起王仲宣《登楼赋》,戚戚之情油然而生。
一个人的情感、际遇、知识,异时异地,写出感受,又有好心的杂志愿意发表。看过的人表示了喜爱,也就小有得意了。
我也对老总和老板吹牛:你们哪里找得到那么认真、够分量的插画。
老总和老板都笑眯眯默认,我也着实地感谢。漂亮的制版和编排,令我每周四迫不及待地要去报摊买一本先睹为快,并且自我陶醉起来:“妈的!写得真不错!”
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一周后能看到《壹周刊》,女儿有时来信指出典故的谬误,我想出集子时改正。
女儿小时候对我说:“爸爸,你别老!你慢点老吧!”
她都大了,爸爸怎能不老呢?女儿爱爸爸,天下皆然。
“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她大约八九岁。热火朝天的动荡,我每天乖乖地到学校去接受审讯和监督劳动。社会上不断传来这个那个熟人自杀的消息。女儿也承担着过分的恐惧和不安。一天早上我上班的时候,她站在阴暗的屋子中间轻轻对我说:
“爸爸,你别自杀,我没进过孤儿院啊!怎么办?爸爸!”
我拍拍她的头说:
“不会的!孩子!”
二十多年过去了,从文表叔也逝世了,表婶害着骨头病一个人清苦地生活着;过几天,我也就六十八岁了。朋友们都在北方。所幸我们都仍继续地活了二十多年,并且还会继续地活下去。有时我感觉颇为惭愧,比起朋友,我算是活得松动了。
一方面是接近不逾矩之年,也为了朋友和家国,该加一把劲的缘故吧!闲暇间时作奋起,倒弄得浑身一股子用不完的劲,脑子也特别之鲜活。
说起香港,一生间有六分之一在这里了。世界上,只有这块小劳什子几乎像黄山一样,“集”世界名城的“众岳之妙”,小,精致,包罗万象;像一个大家庭,哪家、哪个人出了一点闪失,当天或第二天大清早全城都知道这段新闻。虽是社会层次复杂,间隔森严,倒是容不得一粒沙子。
激情、天真,哭笑随意,自我开怀,因此难免容易上当。吃亏之后破口大骂,大骂之后继续上当,周而复始……这就是香港人。
我以前和现在的生活没有区别。朋友不多,应酬很少。我喜欢自己的生活天地,又不贪食。希望朋友喜欢敝“内人”做的家常饭菜,却不中意哪怕是“第一流”的馆子里千篇一律、令人懊恼的食物。加上失去了时间混合着朋友的好意,矛盾十分。
我自认我家的饭菜好,也不是随便打发人的。我认为好,别人不认为好,那又是另一番意思。要大家都高兴,吃什么都不见外的时候,兴致才能融在一块。
说到舍下的饭菜,意思指的却是别处。我在香港的交游其实窄得很。称赞或骂我的都只是一种想象的拥抱和讨伐,算不得受益或受害。我心手都忙,脾气不好加上自负,难免在选择朋友时比较警惕。交游方面,我的缺点是显而易见的。
香港许许多多的花花世界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上一回合,三十年前的一住七年,浅水湾还是因为我要回北京,临行前一天朋友为我“催谷”才去应的卯。这两年居然去了一次鼎鼎大名的“大富豪”,是主人陈香桃女士请吃的一次饭。认识陈香桃女士是因为陈香梅女士,认识陈香梅女士是因为外交部的章文晋,认识章文晋是因为陈香梅女士想认识我。吃完这些饭以后,留下了好意,余音袅袅。章文晋死了,陈家姐妹也忙得很,大家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别人请客,一百次只去一两次,我深知钱来之不易,菜市场鱼肉价钱其实不贵,我的耕耘生活是不宜于把汗水花在那上面的,自我处理,得之舒畅足矣!
合间墙上挂着一副对联,是敝同乡谭延闿(1880—1930,光绪进士,1927年后任国民政府主席,行政院长,擘窠榜书和蝇头小楷都极高明,北平时代的“故宫博物院”五字是他的大手笔,雄强威武的“颜真卿”,十分了得)所书:
喜无多屋宇,
别有小江潭。
字不算好,是衰颓龙钟的手笔(其实他才活了五十整岁),喜欢它说到我心里的一点得意之处。 我可能在年底去西班牙住几个月。
那时候希望能画点、写点什么;如果《壹周刊》到时候还有兴趣用这些东西,我会感到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