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谋杀了尼罗河
宁肯
阿加莎·克里斯蒂住过的酒店在阿斯旺享有盛名,据说住一晚她住过的房间比住一晚总统套房还贵,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也不觉得过分,一个小说家享有这样的荣耀我认为自然而然。当游人熙熙攘攘跳上甲板,当游船像当年的电影那样鸣着笛驶离码头,当酒店渐渐消失在岸上,我觉得一切都开始混淆,所有的乘客都是电影中的乘客,真实场景与影像场景重合,甚至事实上真实确凿的尼罗河反退居为电影的背景,我走在几乎是电影中的船梯上,无法不既戏谑又当真地想:“会不会真的发生一次惨案?”“房间安全吗?”“甲板安全吗?”特别是对于中国人,《尼罗河惨案》似乎具有特殊意义,封闭许多年之后,它是最早引进的一部西方电影,如果说它让当时中国人目瞪口呆有些夸张的话,那么每个观众都受到强烈的视觉与语言的冲击绝对是真的。许多人看过何止一遍两遍三遍,台词口口相传,以至随时脱口而出,比如最经典的台词:“该收场了!我赫卡尔·波洛现在很清楚地知道是谁杀死了道尔太太……”“如果她睡不着觉,如果她走出船舱,如果她看见凶手……”“无声就是默许。”“不!比利时人。”“女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人爱她。”
许多年前我几近神经质地重复着这些台词,我觉得这些台词智慧,幽默,人性十足,完全是另一套语言系统。而就在不久前的一两年,我的脑子还充斥着大量样板戏的台词:“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莫哈莫哈,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脸红什么?精神焕发!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蜡!”那时这就是我们的精神食粮,就是我们的大脑构成,所以当真正的艺术引进来是多么惊心动魄,大概从那时我决心做一名说人话的作家、使人变得像人的作家(当然不只《尼罗河惨案》使我获此认识)。但我绝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像电影中的游客那样踏上尼罗河的游船。我要在河上航行三天,三天真的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住的房间窗下即河水,几乎伸手可及,如果真有什么情况我会跳窗逃走,我会的,但如果我要行凶……整个行程我时常处于或明或暗的神神经经的幻象之中。这种行程异常美妙,因为世界几乎是双重的,现实即电影,电影即现实。窗外景色宜人,风光无限,尼罗河阔大,平静,缓慢而不动声色,岸上高大的油枣树绿意浓浓,但越过它们便是沙漠、荒丘、无人居住的古堡,但这是电影还是实景?我经常感到恍惚,我在餐厅用餐,穿过过道,路过某人房间,上到甲板上,甲板上有躺椅、藤椅和藤桌,夕阳西下,河水被染成红色,甲板上休闲的人也变成了红色……我在想“惨案”的另一种可能性:也许根本没有凶手,但死亡却仍不断来临?而且是整船的死亡……
三天的尼罗河航行,不断下船参观,看了菲莱岛菲莱庙,方尖碑,拉美西斯二世神庙,埃德夫神庙,国王谷,哈特谢普苏特女王庙,哭泣的门农神像,最后是埃及也是世界上最大的神庙群卡尔耐克神庙和卢克索神庙。尽管一路饱览尼罗河两岸六千年的人类文明遗产,与阿加莎·克里斯蒂也总算拉开了距离,甚至也在想埃及的文明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文明?这应该是一个历史学家想的事,但是到了气势恢弘、气象万千的卢克索神庙群,我再次掉进了克里斯蒂的圈套。电影中一个颇具异国风光的场景就发生在卢克索神庙群,我看到电影中那块柱顶的巨石怎样神秘松动、滚下以及落地,并发出巨大的吓死人的声响。我的同行克里斯蒂是多么会选择谋杀的地点,这在电影中不过是一个枝节,但却给电影或小说带来了怎样的观赏性?以致当我真的来到了卢克索,观赏和凭吊古文明倒成了其次,回忆电影中的场景才成为主要。某种意义,我们必须警惕阿加莎·克里斯蒂了,如果说阿加莎·克里斯蒂使尼罗河名声远扬,那么是否在另一种意义上也“谋杀”了尼罗河?
P18-20
让词语落在实处
孙小宁
伍迪·艾伦的《午夜巴黎》,是我的心头好。它符合我对某类故事的期待:微醺、白日梦、亦真亦幻。有时空的穿越感,但又不是绝无章法的乱来——你看伍迪·艾伦镜头下,名流汇集的巴黎盛宴,文艺的味道多正!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扇任意门,要不穿越大戏怎么可能历久而弥新。但穿越和穿越还不一样。有的穿越是一种逃避,以为迈过那扇门,就是一座桃花源;有的则是一次主动的寻找,甚至在向它走去的时候,内心已经撑开了一个搜索引擎,这里是谁的故居,那里又立着谁的墓碑,内心暗含着期待,却未必一定要寻到一枚甜果。但这种过程仍然是奇妙的,奇妙在于,你始终能感觉到,类似于伍迪·艾伦的电影里那神奇的场,你和它,既感应又互动,很多的东西涤荡于心胸,以至于最后,不把它吐出来,就心绪不宁。我把以这种感觉写出来的文章,归为“文艺地图”。
乍看它是一次旅行的书写,但又不是纯粹的记游文字,至少在写作者的意念里不是。它也很可能不完全真实——那种奇异的电流交互,很可能使人以幻象遮蔽实存,但这也不影响什么。就像书中那篇作家宁肯的文章:阿加莎“谋杀”了尼罗河。“谋杀”固然惊悚,但却是一种心理的真实——看沈从文多了的人,谁不想在凤凰古城遇见一个美好的翠翠呢?
旅行是一种空间的移动,穿越也是。如果这两个词在我这里还要做一次辨析,我很想说,穿越更有时空的跨越感,以及郑钧歌里“回到拉萨”那种能唤起内心激情的东西。正是这种激情,让有些人,即使同在一个旅行队伍中,仍然在别人为某地施华洛世奇性价比合宜而激动时,自己孤身离群,矢志要寻访某位作家的故居。甚至寻访回来,还要上下求索,爬梳资料,为这次寻访记下一笔。一名艺术家的墓碑上的荒草,为什么在后来的回忆中,挥之不去?拜谒者肯定是觉得,这荒草,一定传递着长眠地下之人一些隐秘的信息。我想热衷文艺地图的那些建构者,大抵会共鸣这本书中另一个作者赵柏田的这样一段话:“一次真实的行走,却又像是一个由传说、旧物、词语幻化出的想象之邦,一个非现实的世界。……真的好像是置身于一个旷古的梦境,过往的文明就像洞窟里的烛光在梦境的深处微微闪烁。而周遭的世界——树,石,房屋,人——则成了世界的一个表征。世界就这样淹灭在了无边无际的表征和符号的海洋中,留下来的只是‘一缕香魂”’。“就这样的说话,又能让多少个词‘坐在实处’呢。但也只有这样说话,我才会邂逅语词那奔放不拘的活力。它好像在无限的曲线活动中又回到了自身。很多时候,我不无悲哀地发现,我的工作,它只是让词语在一线白纸上无声地流过——在这里,它既无声音又无对话者,只是在它存在的光辉中闪耀。”(赵柏田《从天水到敦煌》),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看到几个闪闪发光的词:让每一个词语落到实处。
正是与这一个句子的碰触,让我找到了自己热衷于编辑、搜集这类文艺地图的缘由。原来我也是这样一个虚妄而执拗的构建者:想把每一个词语落到实处。
但是,是否有更多的作者愿意领会我构想这类文章的初衷呢?还真是有。我陆陆续续发现的作者,都在提供这样的文章,可以让我一边阅读编发,一边暗暗佩服自己,“猎狗闻得见骨头,我闻得见才华”。这可是聂华苓夫妇以为自傲的句子,我怎么想拿它夸夸我自己,嘿,不是,我是想表达对那些作者的赞许。
我想说,他们的这些文章,让我在一个创作链的生成中,更加懂得了空间的意义。空间本来是属于那些曾经在此居住生活的人的,但后来者抵达这里,就又成了两颗灵魂交汇的场所。一次次的交汇,空间因此也成为一个说故事的舞台,既说原主人的故事,也说闯入者的故事。“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林黛玉”,空间也可做如是看待,它的丰富,以及它如镜面一样折射出来的百千灵魂,真的是说不完的故事。
现在我差不多已经这么认为,呈现好了空间,就留住了人。让我试举例说明,“他们在岛屿写作”大概是我最近看到的最好的文学纪录片,它的好就在于,把人置于他自己的空间。九十岁的诗人周梦蝶在家中写书法,铺案、展纸、磨墨、写字,这一切的动作都在一种绝对的静定中完成,如一滴水的凝注、滴落——什么是他的孤独国,这个就是。这是静态空间。有些是移动空间,比如凯路亚克《在路上》。说实话,我其实是看了电影《在路上》,才理解这一群人在路上的意义。因为我看到了那不断延伸的公路,不断变化的空间,正是它们,恰到好处地让我理解了其中狂乱、迷茫与愤怒的部分。而这部电影,据主创人说,也是重走了凯路亚克当年的路线之后才出来的片子。
我自己曾有过一次燕南园之行。当时是读《洪业传》一时兴起,约了几个朋友一起重踏北大这座园。正值春天,花已盛开。燕南园的燕京大学教授故居,仍然是一片静寂。故居外墙青藤爬满,隔月的信件还插在某个门前的信箱上。故园已成废园?这时我看到了一群野猫,它们岿然不动地待在一处,看我们的眼神完全像从另一时代投来,既古远又淡泊,那里面要告诉我什么呢?后来约到唐克扬那组燕南园文章,我连洪业、燕南园与那些野猫一起读懂了。
当然,这也证明,尽管我们每个人都渴望有一扇任意门,但并非任何一个被穿越过去的世界,都能被你读懂。现在,就让这组文艺地图的作者,做我们的向导吧。近水楼台先得月,我其实已经得天独厚地领受了他们作为向导的魅力,我想说令我流连其间的,除了被展示的空间如此迷人之外,还有写作者文字本身的意趣。他们依托空间而写作,在作品、人与自我之间出出入入,他们既是伍迪·艾伦的同路人,且有时显得比他还厉害,因为《午夜巴黎》说到底是一场曼妙白日梦,而我的作者所写的《一个人的巴黎》,展示了人类思维活动中更复杂精微的部分一他们真是把语词都落到了空间的实处。
我热爱这些文章,但在编辑成书时,依然会有分体例的问题。想了半天,最后把它们分为“行至”与“神会”两列。虽然在我看来,神游未必行至,但行至一定包含着神游的成分,但这只不过是顺巧方便的排法,目的只为了能让文章读起来,有节奏一些。
我知道读者不会受这种排列限制,读者只想推开他感兴趣的那扇门。最后只想说,你能从它看到什么,完全取决于你自己。以及你是否心中也有个引擎张开着,试图想接应些什么。
孙小宁主编、冷冰川作画的《想起京都一只鸟(二十五位作家的文艺地图)》是一本由国内二十五位作家、学人所著的随笔集。他们的足迹到过赫拉巴尔的布拉格,也探访过张爱玲呆过的伯克利。他们在尼罗河上想象过阿加莎式的谋杀,也在日内瓦坠入博尔赫斯的迷宫。一次次真实的行走,也是一场场心灵的畅游。每一个地方都是一个现实想象交汇的舞台,供他们在此对话汪曾祺、林斤澜、萧红、伯格曼,以及燕南园的名人教授、在骆背上唱长调的草原人。
孙小宁主编、冷冰川作画的这本《想起京都一只鸟(二十五位作家的文艺地图)》是国内二十五个作家学人为你描绘的文艺地图。这里有他们对他者的发现、体味,还有他们自身创作心迹的流露。
这是一本有味道的书,同时是一本名家的阅读指南。它领着你进入那些久远逝去的作家、艺术家的时空,读了它,你才更能读懂他们的作品与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