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是葛亮书写近现代历史、家国兴衰“中国三部曲”的第二部,历时七年,是继上一部《朱雀》之后的最新作品。
??葛亮首次追溯祖辈身世,叙写家族故事。历史跨度由上世纪二十年代至四十年代末。绝美工笔,再现民国“清明上河图”。睽违已久的大时代,自由、智性、不拘一格。
??小说以主人公的成长为起点,资本家家庭与走向没落的士绅家族的联姻为主线,勾勒民国最风起云涌的断代。跌宕的人生传奇喻于日常,入微而惊心动魄。切肤感受来自大时代的痛楚与体温;大时代的辽阔与丰盛;大时代人的微渺与心的旷达。那个时代的市井像貌、政客、军阀、文人、商人、伶人在他的笔下复活再现,生动的勾勒出一幅民国社会的生态图景,笔触起落之间无不映照大时代的风云翻涌。
??葛亮著的《北鸢》起笔于民国商贾世家子弟卢文笙的成长,收束于上世纪中叶。将波诡云谲的民国动荡史寄予两个家族的命运沉浮,书写中同最为丰盛起伏的断代。
??人生一线,恰似风筝。命运漂浮无着,人亦应有自己的主心骨。政客、军阀、寓公、文人、商人、伶人,书中上百位经典民国人物,进退于沧桑。群落交织,浑然磅礴。文笙在大时代的风云中辗转历练,且行且进,最终尘埃落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来处,了解来处,才知道自己的去向。在故事的日常精微与家族兴颓里,藏着我们过去以及未来的影子。
葛亮, 原籍南京,现居香港,任教于高校。香港大学中文系博士。作品出版于两岸三地,著有小说《北鸢》、《朱雀》、《七声》、《谜鸦》、《浣熊》、《戏年》,文化随笔《绘色》,学术论著《此心安处亦吾乡》等。部分作品译为英、法、俄、日、韩等国文字。曾获首届香港书奖、香港艺术发展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当代小说家书系”、“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8、2009、2015年中国小说排行榜” 、“2015年度诚品中文选书”。长篇小说《朱雀》获选“亚洲周刊全球华文十大小说”。2016年以新作《北鸢》再获此荣誉。
??第一章?孩子
??民国十五年,十月。黄昏,文亭街口围了一圈子人。
??昭如恰就在这时候推开了门。远望见许多的人影,她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哪里就有这么多热闹可看。
??听说西厂新到了一批苏州来的香烛,质地上乘。昭如亲自走一趟,这些日子,市面上多了些东洋蜡。烧起来,有一股皂角昧,闻不惯。太太们就都有些怀念起国货。老板奇货可居。不过“德生长”的一份,是一早就留好了的。
??昭如遥遥看一眼,想等街面上清静些再出去。西厂的伙计便说,在门口围了整个下晌午,说是个逃荒的。昭如低下头,就回转身。这时候,却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这哭声,锥了她的心。鬼使神差地,她竟挪动了步子,循着哭声走过去。人群见是样貌体面的妇人到来,也不说话,自动分开了两边。昭如看清楚了里面的景象。
??是个跪坐的女人。身前一个钵,是空的。女人身上穿了件青黑的麻布衣服,并不见褴褛,但在这深秋天,是很单薄了。昭如一眼认出,是件男式的长衫改的,过分的宽大,随女人佝偻的身体空落落地堆叠在地上,口袋似的。女人一径垂着头,沉默着。旁边就有人说,前半个时辰还在哭,这会儿兴许是哭累了。哭黄河发大水,哭男人死在半路上,也没个新鲜劲儿。就又有人说,是男人死了么?要不是家里有个厉害角色,我倒不缺她一口饭吃。先前说话的人就讪笑,你就想!人家不卖自己,卖的是儿女。
??这话让昭如心里一凛。同时,见女人抬起了头来。神色漠然,却有一双青黑的瞳,在满是尘土的脸上浮出来。昭如想,这其实是个好看的人。想着,那眼睛竟就撞上了她的目光。女人看着她,呜咽了一下,断续地发出了哭声。声音并不大,像游丝,竟十分婉转。哭腔里,掺着断续的外乡话,抑扬顿挫,也是唱一样。听得昭如有些发呆。这时候,猛然地,有另一个哭声响起,嘹亮得震了人的耳朵。昭如才醒过来,这是她刚才听到的声音。婴孩的哭声。
??女人撩开了大襟,昭如看到了一只白惨惨的乳房。旁边是一颗头,覆盖着青蓝色的胎毛。女人将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婴儿吮吸了一下,似乎没吮出什么,吐出来,更大声地啼哭。女人便绝望地将脸贴在孩子的头上,自己不再哭了。话没有断,清晰了许多。说各位心明眼亮的慈悲人,看见孩子饿得连口奶都吃不上。不是卖小子,这么着,大小都活不下去了。多少给一点儿,打发了我,算是给孩子讨个活路。
??她这么絮絮地说着,孩子竟也安静下来。身体拱一拱,挣扎了一下,将头转过来。昭如看清楚,原来是个很俊的孩子,长着和母亲一样的黑亮眼睛,无辜地眨一下,看得让人心疼。跟身的丫头,这时候在旁边悄声说,太太,天晚了。昭如没听见,动不了,像是定在了原地。
??周围人却听见了,开始窃窃私语。女人散掉的目光,突然聚拢。她跪在地上,挪了几步,直到了昭如跟前,抱着孩子就磕下了头去。太太,好心的太太。女菩萨,给孩子条活路吧。
??昭如想扶起她,她却跪得越发坚定。躬身的一瞬间,那孩子刚才还在吮吸的手指,却无缘由地伸开,触碰到了昭如的手背。极绵软的一下,昭如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
??接下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地,从女人怀里接过了孩子。前襟里掏出五块现大洋,塞到她手里。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这位沉默的太太,将一切做得行云流水,来不及让他们反应。
??待昭如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人们已经散去了。她叫丫头小荷将斗篷解下来,裹住了孩子。起风了,已经是寒凉的时节。昭如将孩子抱得紧一些,胸口漾起一阵暖。
??这时候,她看见那女人已站起身来,并没有走远。昭如对她笑一笑,将要转身,却看见了女人眼中倏然闪出的依恋。
??昭如一醒,低声对小荷说,你先回家去,跟老爷说,我今天去舅老爷家住,明天回来。
??没等小荷接话,昭如已经叫了一辆人力车,放大了声量,说,火车站。
??昭如坐上了去往蚌埠的列车。这一路上,她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一切就要做得格外的堂皇与明朗。她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因为她并不是个会演戏的人,现在,已经演了一个开头,却不知要演多久,演给谁看。
??这样想着,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涌动,不由自主地,将脸贴一贴孩子的脸。
??一路上,孩子竟很安静,阖着眼睛,看得到宽阔的重睑的褶痕。
??外面暮色暗沉,影影绰绰有一些塔似的形状,在田地里燃烧着。那是农民在烧麦秸垛,已是秋收后的景象。对于节令,城里人知的是寒暖,在他们则是劳作和收获。
??P3-5
??时间煮海
??葛亮
??这本小说关乎民国,收束于上世纪中叶。
??祖父在遗著《据几曾看》中评郭熙的《早春图》,曰“动静一源,往复无际”。引自《华严经》。如今看来,多半也是自喻。那个时代的空阔与丰盛,有很大的包容。于个人的动静之辨,则如飞鸟击空,断水无痕。大约太早参透“用大”之道,深知人于世间的微渺,祖父一生与时代不即不离。由杭州国立艺专时期至中央大学教授任上,确乎“往复无际”。其最为重要的著作于一九四○年代撰成,始自少年时舅父陈独秀的濡染,“予自北平舅氏归,乃知书画有益,可以乐吾生也。”这几乎为他此后的人生定下了基调。
??然而,舅父前半生的开阖,却也让他深对这世界抱有谨慎。晚年的陈独秀,隐居四川江津鹤山坪。虽至迟暮,依稀仍有气盛之意,书赠小诗予祖父:“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不久后,这位舅父溘然去世,为生前的不甘,画上了一个凄怆的句点。同时间,也从此造就了一个青年“独善其身”的性情。江津时期,祖父“终日习书,殆废寝食”,“略记平生清赏。遑言著录”。祖父一生,无涉政治。修齐治平,为深沉的君子之道。
??对他而言,可无愧于其一,已为至善。祖父的家国之念,入微于为儿女取名,我大伯乳名“双七”,记“七七事变”国殇之日。而父亲则昵称“拾子”,诞生时值一九四五年,取《满江红》“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之意。这些时间的节点,成为他与世代间的联络,最清晰而简洁的注脚。及至多年后,祖父的编辑,寄了陈寅恪女儿所著《也同欢乐也同愁》等作品给我,希望我从家人的角度,写一本书,关于爷爷的过往与时代。我终于踌躇。细想想,作为一个小说的作者,或许有许多的理由。一则祖父是面目谨严的学者,生平跌宕,却一步一跬、中规中矩;二则他同时代的友好或同窗,如王世襄、李可染等,皆已故去,考证功夫变得相对庞杂,落笔维艰。但我其实十分清楚,真正的原因,来自我面前的一帧小像。年轻时的祖父,瘦高的身形将长衫穿出了一派萧条。背景是北海,周遭的风物也是日常的。然而,他的眉宇间,有一种我所无法读懂的神情,清冷而自足,犹如内心的壁垒。
??以血缘论,相较对祖父的敬畏,母系于我的感知与记忆,则要亲近得多。外公,曾是他所在的城市最年轻的资本家。这一身份,并未为他带来荣耀与成就,而成为他一生的背负。但是,与祖父不同的是,他天性中,隐含与人生和解的能力。简而言之,便是“认命”。这使得他,得以开放的姿态善待他的周遭。包括拜时代所赐,将他性格中“出世”的一面,抛进“入世”的漩涡,横加历练。然而,自始至终,他不愿也终未成为一个长袖善舞的人。却也如水滴石穿,以他与生俱来的柔韧,洞贯了时世的外壳。且行且进,收获了常人未见的风景,也经历了许多的故事。这其间,包括了与我外婆的联姻。守旧的士绅家族,树欲静而风不止,于大时代中的跌宕,是必然。若存了降尊纡贵的心,在矜持与无奈间粉墨登场,是远不及放开来演一出戏痛快。我便写了一个真正唱大戏的人,与这家族中的牵连。繁花盛景,姹紫嫣红,赏心乐事谁家院。倏忽间,她便唱完了,虽只唱了个囫囵。谢幕之时,也正是这时代落幕之日。
??本无意钩沉史海,但躬身返照,因“家”与“国”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络,还是做了许多的考据工作。中国近代史风云迭转。人的起落,却是朝夕间事。这其中,有许多的枝蔓,藏在岁月的肌理之中,裂痕一般。阳光下似乎触目惊心,但在晦暗之处,便了无痕迹。这是有关历史的藏匿。
??写了一群叫做“寓公”的人。这些人的存在,若说起来,或代表时代转折间,辉煌之后的颓唐。小说中是我外祖的父辈。外公幼时住在天津的姨丈家中。这姨丈时任直隶省长兼军务督办,是直鲁联军的统领之一,亦是颇具争议的人物。于他,民间有许多传说,多与风月相关。一九三○年代,鸳蝴派作家秦瘦鸥,曾写过一部《秋海棠》,其中的军阀袁宝藩,以其为原型。此人身后甚为惨淡,横死于非命。整个家族的命运自然也随之由潮头遽落,瓜果飘零。少年外公随母亲就此寓居于天津意租界,做起了“寓公”。“租界”仅五大道
??地区,已有海纳百川之状,前清的王公贵族,下野的军阀官僚,甚至失势的国外公使。对这偏安的生活,有服气的,有不服气的。其间有许多的砥砺,文化上的,阶层与国族之间的。只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一来二去,便都安于了现状。
??这段生活,事关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北地礼俗与市井的风貌,大至政经地理、人文节庆,小至民间的穿衣饮食,无不需要落实。案头功夫便不可缺少。一时一事,皆具精神。在外公家见过一张面目陈旧的纸币,问起来,说是沙俄在中国东北发行的卢布,叫做“羌帖”。我轻轻摩挲,质感坚硬而厚实,知道背后亦有一段故事。复原的工作,史实为散落的碎片,虚构则为黏合剂,砌图的工作虽耗去时间与精力,亦富含趣味。
??与以往的写作不同,此时亦更为在意文字所勾勒的场景。那个时代,于人于世,有大开大阖的推动,但我所写,已然是大浪淘沙后的沉淀。政客、军阀、文人、商人、伶人,皆在时光的罅隙中渐渐认清自己。所谓“独乐”,是一个象征。镜花水月之后,“兼济天下”的宏远终难得偿,“独善其身”或许也是奢侈。
??再说“动静一源”,小说中的两个主人公,一静一动,皆自根本。“无我原非你”。在这瀚邈时代的背景中,他们或不过是工笔点墨,因对彼此的守望,成就故事中不离不弃的绵延。时世,于他们的成长同跫,或许彼时是听不清,也看不清的。但因为有一点寄盼,此番经年,终水落石出。记得祖父谈画意画品,“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迄,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于时代的观望,何尝不若此,需要的是耐心。历久之后,洞若观火,柳暗花明。
??小说题为《北鸢》,出自曹霑《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曹公之明达,在深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之道。字里行间,坐言起行。虽是残本,散佚有时,终得见天日。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这就是大时代,总有一方可容纳华美而落拓的碎裂。现时的人,总应该感恩,对这包容,对这包容中铿锵之后的默然。
??成稿之际,此间种种,容不赘述。笔喻七载,尘埃落定,于第三个本命年。
??(甲午年,冬,香港)
??《北鸢》令我惊艳。许久没读到这么精彩的小说了。葛亮所写的那个时代,正是我生活过的。我幼年就生活在军阀、梨园之中。葛亮如此年轻,竟写出那个时代的小说,可想像他所付出的努力和时间。感谢这部作品将我带回我最怀念的岁月。
??──聂华苓(知名作家)
??葛亮是当代华语小说界最可期待的作家之一。一种属于葛亮的叙事抒情的风格,已经隐然成形。当代作家竞以创新突破为能事,葛亮反其道而行,遥想父祖辈的风华与沧桑,经营既古典又现代的叙事风格。他的小说美学以及历史情怀独树一帜,未来成就必可期盼。
??——王德威
??葛亮以家族记忆为理由,淡化了一部政治演化的民同史,有意凸显出民用的文化性格,成就了一部当下表现民国文化想象的代表作。这也是20世纪历尽创伤的中同要中兴复元的“一线生机”。
??——陈思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