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布景 半月街亚吉能寓所的起居室,布置豪华而高雅。邻室传来钢琴声。
(老林正把下午茶点端上桌来。钢琴声止,亚吉能上。)
亚吉能:老林,你刚才听见我弹琴没有?
老林:先生,偷听人家弹琴,只怕没礼貌吧。
亚吉能:真为你感到可惜。我弹琴并不准确——要弹得准确,谁都会——可是我弹得表情十足。就弹琴而言,我的长处在感情。至于技巧嘛,我用来对付生活。
老林:对呀,先生。
亚吉能:对了,说到生活的技巧,巴夫人要的黄瓜三明治你为她切好了没有?
老林:好了,先生。(递上一盘黄瓜三明治)
亚吉能:(检查一下,取了两块,坐在沙发上。)哦!……对了,老林,我看见你的簿子上登记,上礼拜四晚上,萧大人跟华先生来我们这儿吃饭,一共喝了八瓶香槟。
老林:是的,先生。一共八瓶,外加一品脱。
亚吉能:为什么在单身汉的寓所,佣人所喝的总是香槟呢?我只是要了解一下。
老林:这嘛,先生,是由于香槟的品质高贵。我常发现,有太太当家,就难得喝到名牌香槟。
亚吉能:天哪,婚姻就这么令人丧气吗?
老林:我相信婚姻是挺愉快的,先生。不过一直到现在我自己这方面的经验太少。我只结过一次婚。那是我跟一位少女发生误会的结果。
亚吉能:(乏味地)老林,我不认为我对你的家庭生活有多大兴趣。
老林:当然了,先生。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我自己从不摆在心上。
亚吉能:这很自然,我相信。行了,老林,没事了。
老林:是,先生。
(老林下)
亚吉能:老林对婚姻的态度似乎有点随便。说真的,如果下层阶级不为我们树个好榜样,他们到底有什么用呢?他们这阶级在道德上似乎毫无责任感。
(老林上)
老林:华任真先生来访。
(杰克上,老林下)
亚吉能:哎哟,我的好任真。什么事进城来了?
杰克:哦,寻欢作乐呀!一个人出门,还为了别的吗?我看你哪,阿吉,好吃如故!
亚吉能:(冷峻地)五点钟吃一点儿点心,相信是上流社会的规矩。上礼拜四到现在,你都去哪儿了?
杰克:(坐在沙发上)下乡去了。
亚吉能:下乡去究竟做什么? 杰克:(脱下手套)一个人进城,是自己寻开心。下乡嘛,是让别人寻开心。真闷死人了。
亚吉能:你让谁寻开心了呢?
杰克:(轻描淡写地)哦,左邻右舍嘛。
亚吉能:希洛普县你那一带有好邻居吗?
杰克:全糟透了!从来不理他们。 亚吉能:那你一定让他们开心死了!(趋前取三明治)对了,你那一县是希洛普吗?
杰克:嗯?希洛普县?当然是啊。嘿!这么多茶杯干什么?黄瓜三明治干什么?年纪轻轻的,为什么就这么挥霍无度?谁来喝茶?
亚吉能:唉!只是欧姨妈跟关多琳。
杰克:太妙了!
亚吉能:哼,好是很好,只怕欧姨妈不太赞成你来这里。
杰克:请问何故?
亚吉能:好小子,你跟关多琳调戏的样子,简直不堪。几乎像关多琳跟你调情一样糟。
杰克:我爱上了关多琳呀。我这是特意进城来向她求婚。
亚吉能:我还以为你是进城来寻欢作乐呢……我把求婚叫做正经事。
杰克:你这人真是太不浪漫了!
亚吉能:我实在看不出求婚有什么浪漫。谈情说爱固然很浪漫,可是一五一十地求婚一点儿也不浪漫。啊,求婚可能得手。我相信,通常会得手的。一得手,兴头全过了。浪漫的基本精神全在捉摸不定。万一我结了婚,我一定要忘记自己是结了婚。
杰克:我相信你是这种人,好阿吉。有人的记性特别不好,离婚法庭就是专为这种人开设的。
亚吉能:唉,不必为这个问题操心了。离婚也算是天作之分—(杰克伸手拿三明治。亚吉能立刻阻止。)请你别碰黄瓜三明治。人家是特为欧姨妈预备的。(自己取食一块)
杰克:哼,你自己可是吃个不停。
亚吉能:那又另当别论。她是我的姨妈。(抽开盘子)吃点黄油面包吧。牛油面包是给关多琳吃的。关多琳最爱吃牛油面包。
杰克:(走到桌前取食)这牛油面包还真好吃呢。
亚吉能:喂,好小子,也不必吃得像要一扫而光的样子啊。你这副吃相,倒像已经娶了她似的。你还没娶她呢,何况,我认为你根本娶不成。
杰克:你凭什么这么说?
亚吉能:啊,首先,女孩子跟谁调情,就绝对不会嫁给谁。女孩子觉得那样不好。
杰克:呸,胡说八道!
亚吉能:才不是呢。我说的是大道理。这正好说明,为什么到处看见那许许多多的单身汉。其次啊,我不允许她嫁你。 杰克:你不允许?
亚吉能:好小子,关多琳是我的嫡亲表妹。何况,要我让你娶她,你先得把西西丽的大问题澄清一下。(拉铃)(P32-35)
王尔德,19世纪英国很伟大的作家与艺术家之一,以其剧作、诗歌、童话和小说闻名。唯美主义代表人物。才华横溢,睥睨人群。王尔德的观点新颖,风格鲜明,在创作上运用丰美的辞藻与华丽的修辞,以绝妙的想象力融入极富于音乐性的文句,并将唯美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社会批评倾向巧妙结合,讽刺社会,映射人心。因其精妙的语言被奉为“段子手鼻祖”。著有《夜莺与玫瑰》《自深深处》《快乐王子》《道连·格雷的画像》《莎乐美》《不可儿戏》《理想丈夫》《温夫人的扇子》《不要紧的女人》等。
余光中,诗人,散文家,文学家。祖籍福建永春,现任台.湾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一生从事诗歌、散文、评论、翻译,自称为写作的“四度空间”。文学影响力既深且远,遍及华人世界。著有诗集《白玉苦瓜》《藕神》《太阳点名》等;散文集《逍遥游》《左手的缪斯》《听听那冷雨》《青铜一梦》等;评论集《蓝墨水的下游》《举杯向天笑》等;翻译《理想丈夫》《不要紧的女人》《老人和大海》等;主编《中国现代文学大系》《秋之颂》等,合计七十种以上。
常合道之为道——《王尔德喜剧全集》总序
王尔德匆匆四十六年的一生,盛极而衰,方登事业的巅峰,忽堕厄运的谷底,令人震惊而感叹。他去世迄今已逾百年,但生前天花乱坠的妙言警句,我们仍然引用不绝,久而难忘。我始终不能决定他是否为伟大的作家,可否与莎士比亚、狄更斯、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相提并论,但可以肯定,像他这样的锦心绣口,出人意料,也实在百年罕见。
1854年,奥斯卡·王尔德生于都柏林,父亲威廉是名医,母亲艾吉简(Jane Francisca Elgee)是诗人,一生鼓吹爱尔兰独立。他毕业于都柏林三圣学院后,又进入牛津大学的马德琳学院,表现出众,不但获得纽迪盖特诗奖,还受颁古典文学一等荣誉。前辈名家如罗斯金与佩特都对他颇有启发。
王尔德尚未有专著出版,便以特立独行成为唯美派的健将,不但穿着天鹅绒外套,衬以红背心,下面则是及膝短裤,而且常佩向日葵或孔雀羽,吸金嘴纸烟,戴绿背甲虫的指环,施施然招摇过市。他对牛津的同学夸说,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成名,没有美名,也要骂名。他更声称:“成名之道,端在过火。”(Nothing succeeds as excess.)
一个人喜欢语惊四座,还得才思敏捷才行。吹牛,往往沦为低级趣味。夸张而有文采,就是艺术了。王尔德曾说,他一生最长的罗曼史就是自恋。这句话的道理胜过弗洛伊德整本书。我们听了,只觉得他坦白得真有勇气,天真得真是可爱,却难以断定,他究竟是在自负还是自嘲。他最有名的一句自夸,是出于访美要过海关,关员问他携有何物需要申报。他答以“什么都没有,除了天才。”这件事我不大相信。王尔德再自负,也不致如此轻狂吧?天才者,智慧财产也,竟要报关,岂不沦为行李,太物化了吧。换了我是关员,就忍不住回敬他一句:“那也不值多少,免了吧!”
王尔德以后,敢讲这种大话的人,除了披头士的领队列侬(John Lennon),恐怕没有第三人了。从1892年到1895年,王尔德的四出喜剧先后在伦敦上演,都很成功,一时之间,上自摄政王下至一般观众,都成了他的粉丝。伦敦的出租车司机都会口传他的名言妙语。不幸这时,他和贵家少年道格拉斯之间的同性恋情不知收敛,竟然引起绯闻,气得道格拉斯的父亲昆司布瑞侯爵当众称王尔德为“鸡奸佬”。王尔德盛怒之余,向法院控告侯爵,又自恃辩才无碍,竟不雇请律师,亲自上庭慷慨陈词。但是在自辩过程中他却不慎落进对方的陷阱,露出自己败德的真相。同时他和道格拉斯之间的情书也落在市井无赖的手中,并据以敲诈赎金。王尔德不以为意,付了些许,并未清断。于是案情逆转,他反而变成被告,被判同性恋有罪,入狱苦役两年。喜剧大师自己的悲剧从此开始,知音与粉丝都弃他而去,他从聚光灯的焦点落入丑闻的地狱。他的家人,妻子和两个男孩,不得不改姓氏以避羞辱。他也不得不改姓名,遁世于巴黎。高蹈倜傥的唯美大师,成了同性恋者的首席烈士。
十九世纪的后半期,王尔德是一位全才的文学家,在一切文类中都各有贡献。首先,他是诗人,早年的作品上承浪漫主义的余波,并不怎么杰出,但是后期的《列丁狱中吟》(The Ballad of Reading Gaol),有自己坐牢的经验为印证,就踏实而深刻得多,所以常入选集。诗中所咏的死囚,原为皇家骑兵,后因妒忌杀妻而伏诛。
在童话方面,王尔德所著《快乐王子》与《石榴屋》,享誉迄今不衰。
小说方面,他的《朵连·格瑞之画像》(The Picture of Dorian Gray)[] 描写一位少年,生活荒唐却长葆青春,而其画像却日渐衰老,最后他杀了为他画像的画家,并刺穿画像。结果世人发现他自刺身亡,面部苍老不堪;画像经过修整,却恢复青春美仪。此书确为虚实交错之象征杰作,中译版本不少。
戏剧方面,在多种喜剧之外,王尔德另有一出悲剧《莎乐美》(Salomé),用法文写成,并特请法国名伶伯恩哈特(Sara Bernhardt)去伦敦排练,却因剧情涉及圣徒而遭禁。所以此剧只能在巴黎上演;而在伦敦,只能等到王尔德身后。剧情是希萝迪亚丝弃前夫而改嫁犹太的希律王,先知施洗约翰反对所为,被囚处死。希萝迪亚丝和前夫所生女儿莎乐美,在希律王生日庆典上献演七重面纱之舞,并要求以银盘盛先知断头,且就吻死者之唇。这真是集死亡与情欲之惊悚悲剧,正投合王尔德的病态美学:“成名之道,端在过火。”
最后谈到王尔德这四出喜剧。最早译出的是《不可儿戏》,在香港。其他三出则是在高雄定居后译出的。每一出喜剧的译本都有我的自序,甚至后记,不用我在此再加赘述。在这篇总序里我只拟归纳出这四出喜剧共有的特色。
首先,这些喜剧嘲讽的对象,都是英国的贵族,所谓“上流社会”。到了十九世纪后半期,英国已经扩充成了大英帝国,上流社会坐享其成,一切劳动全赖所谓“下层社会”,却以门第自豪,看不起受薪阶级。这些贵族大都闲得要命,只有每年五月,在所谓社交季节,才似乎忙了起来,也不过忙于交际,主要是择偶,或是寻找女婿、媳妇,或是借机敲诈,或是攀附权势,其间手腕犬牙交错,令人眼花。
其次,这些喜剧在布局上都是传统技巧所谓的“善构剧”,剧情的进展要靠多次的巧合来牵引,而角色的安排要靠正派与反派、主角与闲角来对照互证。每部喜剧的气氛与节奏,又要依附在一个秘密四周,那秘密常是多年的隐私甚至丑闻。秘密未泄,只算败德,一旦揭开,就成丑闻。将泄未泄,欲盖弥彰之际,气氛最为紧张。关键全在这致命的秘密应该瞒谁,能瞒多久,而一旦揭晓,应该真相大白,和盘托出,还是半泄半瞒,都要靠高明的技巧。王尔德总是掌控有度,甚至接近落幕时还能翻空出奇,高潮迭起。
纸包不住火,火苗常由一个外客引起:《温夫人的扇子》由欧琳太太闯入;《不要紧的女人》由美国女孩海斯特发难,也可说是由私生子杰若带来;《理想丈夫》则由“捞女”敲诈而生波;《不可儿戏》略有变化,是因两位翩翩贵公子城乡互动,冒名求婚而虚实相生。如果没有这些花架支撑,不但剧情难发展,而且,更重要的,王尔德无中生有、正话反说的隽言妙语,怎能分配到各别角色的口中成为台词?
这就讲到这些喜剧的最大特色了。唇枪舌剑,怪问迅答,天女散花,绝无冷场,对话,才是王尔德的看家本领,能够此起彼落,引爆笑声。他在各种文类之间左右逢源,固然多才多艺,而在戏台对话的文字趣克(verbal tricks)上也变化多端,层出不穷。从他的魔帽里他什么东西都变得出来:双关、双声、对仗、用典、夸张、反讽、翻案,和频频出现的矛盾语法(或称反常合道),令人应接不暇。他变的戏法,有时无中生有,有时令人扑一个空,总之先是一惊,继而一笑,终于哄堂。值得注意的是:惊人之语多出自反派角色之口,但正派角色的谈吐,四平八稳,反而无趣。
王尔德的锦心绣口,微言大义,历一百多年犹能令他的广大读者与观众惊喜甚至深思。阿根廷名作家博尔赫思(Jorge Luis Borges)在《论王尔德》一文中就引过他的逆转妙语:“那张英国脸,只要一见后,就再也记不起来。”博尔赫思论文,眼光独到,罕见溢美。他把王尔德归入约翰生(Samuel Johnson)、伏尔泰一等的理趣大师,倒正合我意,因为我一向觉得王尔德“理胜于情”。博尔赫思又指出,这位唯美大师写的英文非但不雕琢堆砌,反而清畅单纯,绝少复杂冗赘的长句,而且用字精准,近于福楼拜的“一字不易”(le mot juste)。这也是我乐于翻译王尔德喜剧的一大原因。
二〇一三年九月于西子湾
余光中
王尔德著,余光中译的《王尔德喜剧(对话悬念节奏)(精)》收录王尔德四大喜剧《理想丈夫》《不可儿戏》《不要紧的女人》《温夫人的扇子》,并对每一部作品翔实导读。王尔德的观点新颖,风格鲜明,在创作上运用丰美的辞藻与华丽的修辞,以绝妙的想象力融入极富于音乐性的文句,并将唯美主义和现实主义的社会批评倾向巧妙结合,讽刺社会,映射人心。
王尔德著,余光中译的《王尔德喜剧(对话悬念节奏)(精)》——喜剧创作之典范,留得住的,一定不会一笑而过。余光中经典译作,翔实导读,带你领略喜剧创作精髓。本书收入其四出喜剧作品,对领略喜剧大师的锦心妙口,并学习现代喜剧创作以及影视剧创作精髓都有极大的帮助。
同时,作为国内市场上仅此一部足本收录王尔德喜剧作品的著作,对于王尔德喜剧作品拜读、研究提供了更全更准确的范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