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旁边的补白
一
与满院阳光的喧哗相比,她的动作要安静得多。蔡氏古法造纸“七十二道工,外加一道口吹风”说的就是这个正午她所做的事情。
晒纸,像戏台上最后的尾音。演绎完七十二道工的劳作情节后,剩下晒纸这最后的余音和余味。经常是在午后,孩子下河,丈夫上山了,她把这剩下的余音和余味捡过来,弯腰,俯身,把它们捧在手心里。事实上,她要把一张一张湿答答的白皮纸贴到墙上去。墙壁平整,可还是不令人放心,她一边抚平皮纸,一边轻轻吹气,旁若无人,专注晾晒。远看了,女人完成这项劳作的样子十分美好,腰肢成弧,口吹轻气,仿佛有不尽的心疼和怜爱在里面。
这剩下的事情,被全村女人捂在掌心和胸口,晒纸的劳作使她们沉浸在母性宏大的静谧、暖意和悲悯里。纸影飘荡,令人有些身处虚幻的境地。躬身时,嘻嘻哈哈的太阳就躲在她的背部,暗影投在墙上,笼罩着湿答答的皮纸。现在好了,她要挪开自己,让阳光过来。阳光抽干水分,墙壁上渐渐显现暖白色的皮纸,它与生活有关,与卑微和坚忍有关,当然,也与偶尔的温馨祥和有关。比如刚才,阳光在她左手食指上的疤痕处摩挲,几乎有点疤痕叠着疤痕的处境了,可她记得清晰:这是砍构树时落下的,那是舂料时捶着的,这又是起料时烫着的,一言难尽。幸得天恩存在,所有的苦难和辛劳都得到馈赠:每家每户的墙壁上贴着湿湿的皮纸,竹竿上飘着半干的皮纸,场面宏大,整个村子深陷在皮纸的温热和白影里。
蔡家坳、香树坪、兴旺、坪楼、木腊、亚子坝,阳光依IH倾泻在黔东小镇合水的这些村庄里,倾泻在满山树木上,却是凄清得很。相比起来,这些年周边的草木见风长,无比茂盛,而村庄却异常空寂。空寂如草木,在院子和村路上疯长。造纸七十二道工,好比取经路上的七十二道磨难,让青年男女看不见尽头,看不到终点的光芒,他们纷纷拔起双脚,赶赴灯火辉煌的大都市,在虚幻的光芒里积重难返。晒纸的女人们老了,与小镇上的草木、田地还有造纸的功夫一样,老得根深蒂固,不易抬脚,不易拔起根茎。其实,她觉得合水镇这个地方不错,自己有一群姊妹,关系尚可。长辈的坟地让自己有了一个忆念的去处,一生造纸也不错,可以感受人情的温馨,也可以体察人性的卑琐。
青山悠远,河水逶迤,院墙内皮纸翻飞,巨大的纸影覆盖了这些村庄,无比喧哗而又异常寂静。
二
仿佛,一切从游戏开始。
一鞭抽下去,木陀螺活转过来,飞旋,绽放,似阳光中一朵甜白的花,开得迷离。鞭子是构皮做成的,柔韧,点点灰褐色逐渐隐退,但还保留着构树的苦香味儿。是的,苦香,苦香几乎浸透了他这一生。现在,构皮软鞭注满力量,甩出的弧线像一个稚气的问号,狠狠抽在木陀螺上,他看见心爱之物死而复生,这种快感撑满童年小小的世界,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他着迷。村子里一伙孩子迷恋打陀螺比赛,谁死谁生,谁死而复生……这伙孩子都坚信自己的力量可以控制一切,他也坚信,命运仿佛可以被控制。他甚至趴下身子,噘起嘴巴,使劲朝陀螺的尖锥吹气,别停下来呀,活下去呀,别死呀,然后爬起来,再补抽一鞭……
“人怕伤心,树怕剐皮。”他后来才知道,用伤心事抽打伤心人,是死不成的。那年的兴旺村,他们家的伤心事是父亲逝去,五兄妹中最大的是他,最大的概念是九岁。但确实,停留在构皮上的游戏依旧远远超过停留在构皮上的生计,只是在母亲愁苦的面容出现时,他才会埋头,产生似是而非的羞愧感。从来没有像眼下这样觉得需要一个父亲,需要他来教会自己用构皮制造皮纸,用构皮缔造生活。构皮软鞭,他曾那么熟练地用来抽打陀螺,而穷困、破败、丢人、饥寒绞缠成无形的长鞭,一鞭又一鞭抽在他的皮肉和心灵上,比任何时候都狠。
一开始,他偷学舀纸。趁别家作坊无人的时候,他捞起衣袖,赶紧抓过竹箅子,在浆槽里前后捞,左右摇,上下抖。竹箅子是傲慢的,没多久,手臂的力量被它消减得落花流水,结果是纸浆在竹箅子上铺得不均匀,不是出现漏洞就是仅有半截。舀纸师傅用“半截腰杆”和“漏屁股”来说事儿,更令人脸红害臊。他悄然离开人群,走向河岸的旷野。构树漫山遍地,真实地在微风里摇动,使沿河两岸的所有村寨都处于一种扑打和摇晃中。构树树冠宽阔,叶片肥大,长得大大咧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树木中,构树算是记性最差最不记仇的树种吧。树皮被剥剐了,依旧平滑完整,不破裂,一副不愠不火的神态。树枝被修剪了,下一年春天它又长出嫩枝,毛茸茸,像婴儿手指一样无辜和干净。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