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
我从小就是不睡午觉的。
这也许跟我从未上过一天托儿所和幼儿园的经历有关。
当外公念金刚经的声音渐渐含混和低衰,他一直“呱嗒呱嗒”摇个不停的蒲扇渐渐慢下来,变得有一下没一下,我便从佯睡中睁开眼睛,准备开溜。
外婆总是斜倚在那张藤高椅里打盹,再热的天,香芸纱衫最上面的一粒盘扣也总是舒舒整整地系好,鞋子也总是穿得好好的,从不拖鞋皮,头发也一丝不乱。
我们小孩子都睡地板,当然铺有席子。
表哥表弟们一个个横七竖八,趴手趴脚,哈喇子乱流。
我就凭借着地板低于床铺这一地形,猫腰爬行,先从乱鞋堆里找到那双属于自己的木屐,上海人叫木拖板,夹在腋下,然后光着脚轻轻地潜出边门,来到夹弄。
当然,不是每一次都能拿捏得那么精准。
偶尔会听到身后外公蒙蒙咙咙的问话:“小鬼做啥?”
理由是现成的,绝无半点慌张:“撒水。”
放下木屐,定一定神,我往往又会潜回堂屋里。
我从来不是孩子王,在家行三,在外婆家大排行就行六了。
早上大家都做完暑假作业后,我只能跟在大孩子后面玩,心里其实是很不爽的。
现在,趁他们熟睡之际,我可以随便地翻那本叫《鲁滨逊漂流记》的连环画。
我明明听到大表哥有几句是念错的,但围在他身边的那些自家的和邻家的男孩竟没有一个人听出来,还一个劲地瞎叫好呢,哼。
现在我就来查那几页。这不,我当然不会记错。
我也忘不了要蹑手蹑脚地从桌底下打开他们的书包,屏住呼吸掰开铁皮铅笔盒,摸一摸表哥的新玻璃弹子,拉一拉表姐新买来的彩色橡皮筋——当中还是粘着的呢。
好像心满意足,好像更加失落,我将一切完全复原之后,再次潜出边门,沿着夹弄走到厨房,然后穿上木屐,跨出后门。
日头真大。
我即便眯着眼睛,那白光好像也还是要溢进来,在眼珠子前面形成一层灰翳。
对面人家的玻璃窗和白垩墙都亮得像镜子,让人无法直视。
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好像全世界都在睡午觉,再勤劳的人也不干活。
而且,人们似乎有过重大约定,偶尔有人经过,都小心翼翼,脚踏车不会打铃,小贩们也绝不叫卖。
大家似乎都知道,一只搪瓷碗落在地上,也能把一条弄堂全吵醒了。
我就那样百无聊赖地坐在后门口的石头台阶上,听着树上说不出是焦躁还是悠闲的阵阵蝉鸣。
街角上只有不多的几棵树,好像是柳树,我便百无聊赖地一根一根柳枝从上到下地扫描,看它们的光影深浅变化。
昼长人静。这是我几十年后从胡先生的《今生今世》里看来的词语,亲切得好像是我找了几十年没找到的宝贝。
那时候我只是觉得,夏日午后真的好长好长,长得有点奢侈。
但回想起来,寂寞是一些儿也没有的。
我就是这样一个从小就习惯与自己的孤独对话的傻孩子。
反倒是在人群里的时候比较落寞,总是没有什么人愿意成为我的听众。
一个人的时候,我就是我自己最耐心的听众和拥趸,自言自语一两个小时,或者默默地吟唱上百首歌曲,都是常有的事,也很开心。
那时候,家里的午饭开得早,外婆总是十一点敲过就喊“吃饭睐”,所以吃过弄过躺下睡着,直到我溜出去玩耍呆坐良久,其实也还只有点把钟。
那太阳还是直直地晒下来,两层楼的房子,靠墙也只有一尺来宽的荫头,我就贴着墙根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后弄堂去。
因为后门外没有什么水泥砌成的阴沟,就是土与渣石的阳沟,我得左右跳来跳去,尽量不踩到污水,有时还要避让人家放在后门外的涮净了正在晾干的马桶,照样跳得饶有兴致。
后弄堂口的过街楼下,有时候会有一桌象棋,那个时候,照例是没有旁观者的。
我便很高兴地去站着看一会儿过过瘾。因为人矮小,平时往往挤不进去,只有干着急的份儿。
其实,我也不怎么认真看,更多的时候是在想心事呢。
在《少年报》上读到过棋王胡荣华的故事,他十二岁就能在弄堂里打遍天下无敌手,十五岁便是全国冠军。
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这样,把弄堂口那些平时嘴巴里老三老四的大人们都杀他个人仰马翻。
就这样,墙根的影子越来越长,终于长到了对面人家的门口。
黄昏来临。
这是我们小孩子最快乐的时光了。
我们把大人们揩过席子拖过地板的龌龊水提出来,将再也晒不到太阳的水泥地面浇湿,然后从屋里搬出折叠桌和小竹椅,占据待会儿有凉风吹过的好地盘,支好放好。
然后挨个地去天井里洗头洗澡加玩水,等到大人下班了,就可以吃夜饭了。 午后过了是夏夜,各有各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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