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百家奶长大的孩子
寻常的年代,寻常的日子,在安徽省定远县东南方向六十里的二龙乡,有个叫六房村的土屋里,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那便是我。
不寻常的是,那天下了一场暴雨,雨后东方斜空中出了一道横亘天穹的虹。
母亲后来说,她从没在这个季节里遇见过如此猛烈的雨,也从没在这个季节里看见过那般光彩夺目的虹。
母亲是看完那道虹之后生下我的,但与那虹绝无关系。
我是母亲的第二个孩子。
第一个也是小肆(我们那里对男孩的称呼),因为出生时脐带被感染,只存活短暂的七天就夭折了,当地人叫“七天风”。因此,我的降临,对这个家庭至关重要,既给父母带来喜悦,也使他们有几分不安和牺惶。
为了能留住我这条根,落生时,父母便狠心咬下我左脚一个趾头。似乎这样,我便会专心致志地留在这个家了。
父母给我起的小名叫侉子。这和人们熟悉的锁柱、狗剩是一样的。这些名字看似贬义,其实它涵括了亲人们最深挚的爱,而“侉子”更多了一层寓意。侉子是我们那里对北方人的统称。在我们的印象中,北方人性情悍勇,体格强健,父母给我起这个名字,自然是希望我也能像北方人一样生命力顽强,便于养活。
我管母亲叫大大,管父亲叫大爷,因为父亲在他那一辈兄弟间排行老大。于是从这天开始,户家人们在闲谈时,便多了一条“侉子大大”、“侉子大爷”的称谓。
我来到人世间的那天,父亲满户家去借鸡蛋,借回来后煮熟用洋红染了,再用篮子挎着挨家去散,一家两个,以示喜庆。每散到一家,人们就抓了锅沿灰往父亲脸上抹,父亲跑,人家追,爆出一阵哦嗬呐喊,好不热闹。
抹灰的真抹,跑的却是假跑;人们以此向你贺喜,自然就是脸上的灰抹得越多越好。据说那天父亲回到家时,被抹得满脸满身都是灰,能动的只剩下两只眼睛。
那时我家很穷。那时我们那里的人家多很穷。 虽然刚刚进行了土地改革,我家也分得几亩田,但由于父亲一直跟随祖父逃荒在外,回来后少牛无种无力耕种。所有的财产就是那三间勉强能栖身的破草屋,土改分得一间好一点的屋子,给祖父和五叔住了。
为了生计,父亲只得继续给人家扛活。苦日子非但没到头,添了我这张吃饭的嘴之后,反而更加困苦了。母亲生下我的当天就下床纺纱,“嗡嗡”的纺车声,伴随着我在母亲身旁的被窝里酣睡。这是我出生后,最先接收到的美妙音响。
因为穷,因为母亲自身营养不足,她的儿子生下来也是又瘦又小,浑身皱巴巴的,像块烧过了火的芋头。直到满月了才长出点样子,母亲才敢抱给祖父看。
但就在这时,母亲没了奶水。父亲买回几条两三寸长的小鲫鱼,放到小耳锅里少油无盐地煮了给母亲下奶。
这是母亲生我时,吃到的唯一的荤腥。
但这几条小鱼解决不了问题,不几天,母亲仅有的一点奶水又耗竭了。那时候,在我们农村人的心目中还没有牛奶和奶粉这个概念,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即便有也一定都买不起。于是,只好由父亲和祖父轮流着抱我满户家去讨奶。
由于母亲平日里待人接物顺理、和善,得到户家人们的好感和同情,有些母亲看见父亲或祖父抱着我来了,甚至丢下自己吃了一半的孩子来喂我。我几乎吃遍当时户家所有哺乳期母亲们的奶。可以说,我是吃百家奶水成长起来的。
在我童少的记忆里,常有这样的情形:我跟随母亲在户家走,遇到行人打毕招呼后,母亲总会悄声地告知一句,我吃过这个人的奶。尤其在我与别的孩子玩耍产生抵牾时,母亲会不留痕迹地向我念叨,我吃过人家祖母,人家母亲,或者人家姐姐的奶。情之诚,语之切。我知道,这是母亲在省示我,勿忘那份滴水情恩。
我出生的第三天,按我们回族的习俗,家里请来阿訇为我举行起名仪式。起的是阿拉伯语名字,我们叫经名。经名一般是不叫的,但也有例外,和我同户家年龄相仿的一个女孩叫“哈娜”,据说家里懒得再给她起名了,就借用了阿訇起的经名。
起出的名字既然不叫,就如同一件束之高阁的物件,很容易被遗忘;我的经名字到我懂事的时候,几乎无人知晓了,只模糊地记得前面两个字叫“阿里”。阿里什么?肯定不是阿里巴巴,要不然,我早成大名人了。
我长到三个月的时候,讨到的奶水明显满足不了身体生长的需要了,我在夜里常常饿得啼哭不止,母亲便试着把稻米湿了水之后,放到碓窝里磕碎,罗细,再放入瓦催子里煨成米糊来喂我。
大约是因为没有糖,味淡,我不肯下咽,母亲用调匙把米糊填进我嘴里,我立刻又用舌头推出来。常常是,碗里的米糊看起来没有了,却都堆到我下巴颏下面。
后来母亲想了个办法,找来一块白洋布缝了一个锥形口袋,在尖尖的一头剪出一个洞,放到我嘴里,让我像吃奶一样吸吮。这样即使我不喜欢吃,也不会吐出来太多。
再后来,母亲又在米糊里加了少许盐。盐虽然不如糖,但可以刺激我的味觉器官,我渐渐就变得爱吃了。
在母亲的精心喂养下,我逐渐白胖起来,母亲脸上终于绽出了笑容。
但很快,母亲的笑容又被愁苦取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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