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对《西京赋》和《三都赋》中对长安极尽铺排夸饰的赞誉,心存异意,是否有些浮夸?是否存在五光十色的泡沫?我觉得那重重叠叠的宫阙里既有皇权的九五之尊,也有奸佞的险恶;锦帷翠幄里既有贵妇人的妖艳,也有腥风血雨的阴冷;碧砖青瓦朱户簪缨之内弥漫着皇戚贵胄的奢靡,也漫溢着恐怖肃杀的气氛。尽管那里有秦皇汉武唐宗,也曾住过司马相如、太史公、李白、杜甫、白居易、李长吉——代代光照千秋的政治巨人和文化巨匠,然而人事代谢,古今往来,江山胜迹,都成了历史的凭吊,都有一种巨大的悲剧感悟。
长安旧迹很多,细论,宫殿名气似乎最大,它不仅仅建筑恢弘壮美,而且会引出许多同人相关的故事,钩史海之沉像是不难。
阿房宫“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杜牧的《阿房宫赋》怕是中国文人都读过的,现在仍可以在西安城西郊三桥镇之南看到阿房宫的旧址,两千多年前的宏伟富丽辉煌壮观不仅是中国之最,怕是世界与之相媲美的也不多。希腊神庙、泰姬陵、吴哥窟……气势远不如阿房宫磅礴。秦始皇每年征发七十万人修建阿房宫和他的陵墓,以至“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竭尽天下之财富,垒砌起覆压三百余里的宫殿。这豪华的宫殿演绎了一幕幕悲剧和正剧。某年某月某日秦始皇突然心血来潮,一简御旨传诏天下,于是出现了两千多年之后被列人世界八大奇迹之一的兵马俑,出现了至今在地球人造卫星上能看到的人类居住的这颗蓝色星球唯一建筑物——万里长城,当然也出现了流传千古的孟姜女的悲剧,出现了车同轨、衡同制的肃穆,也出现了焚书坑儒的暴虐。古老的象形文字经李斯那双白皙而绵软的手变成优美的小篆,揭天盖地、浩浩荡荡贯满华夏大地。
历代皇帝一登基首先想到的就是宫殿和坟墓,前者为生,后者为死,实际上最关心的是“住”的问题。
说也怪,浩浩荡荡的二十六史,兴亡荣枯演绎排练的只有两个舞台:一是战场,二是宫殿。战场不必细说,阔野万里,金戈铁马,驰骋杀伐,血肉进溅,天崩地坼,那雄雄烈烈的场面无论胜与负,生与死都是在阳光下生命与生命的撞击,那是生命力的张扬和升华。而后者宫殿,却是阴谋、陷阱、摇唇鼓舌、播弄是非、奸佞小人施展伎俩的舞台,实在看不出崇高和伟大。但是,这宫殿有时占据导演历史的中心位置,朝代的更替往往是从这里引发的。
就是那个太监赵高在阿房宫里颐指气使,指鹿为马,信口雌黄,杀死扶苏扶胡亥登上龙座;还是那个白白胖胖手无缚鸡之力的最卑鄙无耻的奴才,竟然,手指轻轻一点,隆隆奔驶的秦王朝的列车就脱了轨,一下子改变了一个王朝的命运;也是这位说话公鸭嗓门的太监,惹得陈胜、吴广爷们儿号令天下,揭竿而起,义旗连天,干戈如林,接着是楚汉相争,血染华夏,尸伏千里,最后这个宫殿连同秦王朝被楚霸王一把火烧成灰烬!
汉刘邦夺得天下,初始,在咸阳残城无所可居,暂栖栎阳。一天刘邦作战归来,见城内大兴土木,宫阙壮甚,大怒,责问萧何:“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说:“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刘邦高兴了,当然也就默许了。其实刘邦也不过装装样子,展示一下创业者的艰苦奋斗的风采,这未央宫并不亚于阿房宫,未央宫周长九千多米,台殿四十三座,占长安总面积七分之一。有史料记载:“前殿东西五十丈,深五十丈,高三十五丈。以木兰为棼檫,文杏为梁柱。金铺玉户,华榱璧珰,雕楹玉碥,重轩镂槛,青琐丹墀,左碱右平。黄金为壁带,间以和氏珍玉,风至,其声玲珑然也。”
当时,长安城内宫殿棋布,楼台亭榭林立,除未央宫,还有长乐宫,长乐宫又有十四殿,奢侈豪华,令人咋舌。在长乐宫内就发生过一件震撼千古的悲剧。那是高祖十年,大将军韩信叱咤风云、横扫楚霸王四十万大军,凯旋归来,这时刘家江山已经定鼎,但是刘邦的夫人吕雉以韩信谋反为借口,与萧何设计,将韩信招至长乐宫,在屏风后面设下埋伏,不用吹灰之力,杀掉了这位军功赫赫的大将军。山埋伏、水埋伏,十面埋伏,却躲不过屏风后面的埋伏,韩信终于用生命祭了刘氏江山的祭坛,为古老的汉语留下了“兔死狗烹”的典故。
悲欢离合,生死歌哭,大起大伏的悲剧在宫帷中层出不迭地演出一幕又一幕。大概也是在未央宫吧,这位吕后极其刻毒,刘邦在世时,她就是忌恨高祖宠爱的戚姬,刘邦驾崩,尸骨未寒,当即吩咐宫役,先把戚姬剃光头发,勒令她舂米。然后又卸下她的宫妆,穿一身赭服,接着又挖去戚夫人的两眼,用铁链锁住双脚,把她关进永巷掖庭,砍断四肢,熏聋耳朵,药哑喉咙,变成“人彘”。吕后除掉戚姬,毒死其子赵王如意,吓得惠帝不敢上朝。待惠帝驾崩,吕后便“临朝称制”,史称高后元年(前187)。吕后一上台就对初建的汉王朝大动手术,剪除刘氏根基,重用吕氏家族,有朝一日变刘氏江山为吕氏天下。先是罢了刘邦的忠臣王陵,任陈平为右丞相,审食其为左丞相,一口气又分封好些吕氏王侯,并追认她的亡父为宣王,亡兄为悼武王,又封侄儿吕台为吕王,封吕种为沛侯,吕平为扶柳侯,吕禄为胡陵侯,吕他为俞侯,吕更始为赘其侯,吕忿为吕城侯,甚至连吕后的妹妹,也受封为临光侯。一场没有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宫廷政变在未央宫里实现了。但是仇恨和怨愤也种下了,当吕后一死,一场讨伐吕氏政权的斗争在宫廷内外展开了。陈平、周勃都是刘邦时代功盖天下的老臣,他们有位无权,对吕后专擅早已怀恨在心。他们内外联合,来了个血洗未央宫。刘章杀死了相国吕产、长乐宫卫尉吕更始,控制了首都军权,周勃又分头捕杀了吕后的党徒,接着又铲除非刘氏血统的小皇帝,推荐了刘邦的儿子代王刘恒继承大统。刘氏王朝又走向正道。吕后与后来的武则天有天壤之别,虽然都有阴险毒辣的手腕,但一个是阴谋家,一个是政治家。武则天的胸怀比吕后宽宏得多,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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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呵,我的西部
我对西部情有独钟。青少年时期,面对着地图上那片广袤的棕红色高地,常常产生辽阔的想象和深沉的向往。这是片神秘的土地。这是片神圣的土地,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我开始了西部之旅,从1991年到2004年,十几年间,我年年走进大西北,有时一年两次去西部采风,黄土高原、河西走廊、天山南北、内蒙古草原、塔克拉玛干大漠、柴达木盆地,还有雅鲁藏布江、喜马拉雅山山麓都留下我匆匆的履痕;戈壁、大漠、冰川、圣湖、草原、林莽这些巨大的符号,都震撼过我的心灵。我一生重要的几部著作都是写大西北的。
大西北是一部古老的书卷,是用羊皮纸书写的史诗,虽然我十几年西部采风,实际上我连部巨著的目录都未读完,太丰厚了,一生都不会读出个门道。
我觉得只有大西北的旷野、戈壁、大漠和内蒙古草原的大境界、大空间,才能容得下我一颗骚动的灵魂,铺得开我成吨成吨的情感。1991年之夏,应内蒙古《草原》杂志主编丁茂、吴佩灿先生(令人悲痛的是他们已归道山)之邀,我在草原上进行了几十天的采访和体验,我到了乌兰察布草原、巴彦淖尔草原,到了鄂尔多斯草原,后来又到了最丰美的锡林郭勒大草原。文联和《草原》杂志经济并不富裕,丁茂、吴佩灿,还有尊敬的许淇先生安排包头国棉厂出车,每天带着地图旅行,我饱赏了草原无限风光。
草原,一幅绿色的谜语,我永远猜不透它的真谛;草原,永恒的史诗,我永远读不懂它的内涵。
我永远忘不了在达拉特旗度过的那些美妙日子,朋友们安排了一个个项目,使我大开眼界,阅读了史诗般的草原,更难忘那个树林召之夜,朋友们为我跳起古老的盅碗舞,唱起豪放优美的蒙古长调,我们吃手扒肉、喝烈性酒,那真是狂欢之夜。我平素滴酒不沾,蒙古族姑娘捧着酒盅向我这“远方的客人”献酒,先唱一支优美的民歌,唱完,客人必须接过酒杯,先用无名指蘸上酒向空中弹一下,向地上弹一下,最后向胸前弹一下,天、地、人,这是祭天地之意。为了聆听那种动人豪迈优美的蒙古长调,我竟然一连干了二十三杯酒,我从未有过如此豪情,连我自己也不知有如此大的酒量。
按照朋友的安排,我又独自去了锡林郭勒大草原采风,在那里度过许多美丽的草晨和黄昏。晨光初露时,我爬到山梁上看黎明之光瀑布般地倾泻草地上,草原在晨雾中打着哈欠醒来;黄昏,我独自漫步草原,看落霞满天,草梢草叶花瓣都沾满了动人的夕晖,一片炫目的美丽;夜幕降临,天和地的界限模糊了,整个草原都陷入黑色的沉寂,我不感到惶恐,反而感到新鲜好奇、欣喜。草原的夜晚不仅漫长,而且广阔,无边无际。我孤独地在草原上行走,脚下窸窸窣窣的草梢、草叶的声响,还有惊动的蚂蚱扑扑的爹翅声。我甚至想到狼、狐狸等野兽,我不感到恐惧,反而感到新鲜。我坐在一座山包上,放眼茫茫的草原夜色……夜的草原是一首黑色的歌,我就是这支歌里黑色的音符。
草原是美丽的。我当时曾想,草原倘若能折叠,我会扛起一卷带回我的故城;草原的阳光是纯净的,倘若能剪裁,我会裁一方挂在我的窗前。
后来,我在作品中写道:“我喜欢草原,草原的辽阔,草原的舒朗,草原的纯净,草原的漫漶。那飞翔的云,那潇洒的风,那奔腾的马,那如云卷般的羊群,那山岭跳跃的线条,那河流动荡的旋律,都透露着一种生机勃勃而坦然自信的心态!再浮躁的人、再浅薄的人走进草原,也会变得雄沉和宁静。”
我写草原的散文陆续发表后,著名学者散文家林非先生立即撰文高度评价,文章以书信形式发表在《文汇报》上,引起社会震动。结集为《一半是蓝一半是绿》,著名评论家冯牧先生为此书撰写序言,给以高度评价,他热情地写道:“他寄情……山川、草原与大漠,同时也寄情于历史;他时时都追求着一种苍茫浩渺的历史感,豪迈、激越、高昂乃至于悲壮的感情”,并举例《草原夜牧》,引用原文:“月亮越升越高……草原在月亮的怀抱里有点激动,战战兢兢,又小心翼翼,一动不动,唯恐失去月光的爱抚。空气透明、新鲜、温暖,饱蕴着浓馥的花香和湿润的夜的气息……天空变得深邃、明丽、纯净。苍茫的草原,迷离的月色,远处帐包里的灯光,近处草丛中的流萤,明明灭灭,闪闪烁烁,诱人,使人产生许多联想;古老的传说,美丽的故事,怪诞的传奇,也一齐涌上心头,让人甜蜜,让人惶恐。几只夜鸟悠然划过夜空。鸣叫着飞向远处,袅袅余音失落在草丛。一只野兔受惊,扑地蹿出草窝,在月光下一跃一跃地逃遁而去。虫声依然唧唧,小河依然汩汩,像隋人絮语,倾吐着无尽的浪漫。”
冯牧先生热情称赞:“这就是这位诗人气质的作家笔下的草原夜色。”冯牧先生的序言以《读郭保林散文新作》为题发表在1994年4月28日《文艺报》上。
当散文集《一半是蓝一半是绿》的样书刚寄达济南,我从邮局取回,还未来得及分赠朋友们,接到上面通知,要我去西藏采访“党员干部的楷模孔繁森”,写一部长篇报告文学。真是天赐良机,我对西藏早已心驰神往,那片神山圣水曾经使我产生几多迷离的梦幻。第二天我便随记者采访团飞往拉萨。
……
早在1895年,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曾骑着骆驼在维吾尔族人的引导下横穿千百年来无人涉足的大沙漠,差一点葬身沙海。1950年,新中国刚成立,政府组织地质队员,几百只骆驼在大漠勘探石油天然气,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才发现油矿和油气田。于是在改革开放后的80年代,从全国各大油田调来六万石油大军开发和开采。我去采访时,已开采了九年。这真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口,我对石油、地质勘探,无点滴知识,指挥部给送来一沓《中国石油报》和《塔里木石油报》合订本,我日夜翻阅,从中获得了地质勘探和钻井采油等基本常识。我开始采访,到天山脚下采访地质队员,他们顶风冒沙,在戈壁滩上“拉线”,荒山野岭,连片树荫也没有,烈日当空,晒得人头晕,而沙石又热得烫人,环境艰苦,超出想象,夜晚又寒气逼人,住在小小的帐篷里,既不挡风,又不避寒,后半夜往往冻醒,风大了连帐篷都刮得无影无踪。我采访了数以百计的物探队员、钻井工人,采访了参加塔里木石油会战的许多干部、科学家、科技工作者和青年学生,我带回几十万字的采访笔记和近百万字的相关资料。我的采访本夹杂着大漠的飞沙,天山、昆仑山的烟尘,戈壁滩焦干的气息,还有黑色石油浓郁的芳馨……当我铺开稿纸,写这些为共和国寻找太阳的人时,我常常激动不已,墨到淋漓、情到热烈时,那简直在燃烧,笔飞墨舞,一口气完成了三十七万字,展示了一代石油人“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奉献”的精神风貌。
《塔克拉玛干:红黄黑》出版后,在北京召开研讨会,各大媒体都给予报道并纷纷发表书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由虹云、方明全文配乐播送,时过两年北京出版社又再版此书。此书也获得多种奖项。
后来应约百花文艺出版社,我去宁夏采风,受到宁夏文联热情接待,在地方史专家张树林先生的陪伴下,我走遍宁夏大地,黄土高原的序篇就写在宁夏这片土地上。古老的母亲河裂地而来,呼啸而去,北有贺兰(山),南有六盘(山),腾格里沙漠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噬着这方山野,黄河擦肩而过,古长城纵横盘桓,人称宁夏是“长城博物馆”,烽燧、垛堞毗连,贺兰山的岩画、戈壁滩上的西夏王陵,西海固的干旱,沙坡头绿涛翻腾,这斑驳陆离的色块,这多种文化的融汇(伊斯兰文化、西夏文化、边塞文化、黄河文化),闪烁宁夏大地绚丽灿烂的文明之光。
我曾在腾格里沙漠看见一支驼队,骆驼们高昂着头、微眯着眼,艰难执著地跋涉在风沙线上,前面是苍苍茫茫,背后是莽莽苍苍。单调。枯涩。孤寂。但它们仍然安详而坚定地前进。这是大漠最为精彩的一幅插图,当微风把驼铃的重奏送进耳鼓——此时,我真正地感到了生命的激情、生命的力量、生命的庄严!
我曾经说过:“西部是诗,是苦难铸就的史诗。西部是一片壮美而丰富、苍凉而又浑厚的土地。西部是曾经拥有辉煌而又失辉煌的土地。”一踏上这片粗糙、粗狂、粗粝的土地,我心中诗情和诗意便蒸腾而出,看到那赤裸裸的大山、苍莽的荒原、起伏跌宕的沟壑,心里便产生一种亲切感、一种敬畏感,这是一片充满梦幻,也充满期待的大地啊!
感谢西部,感谢生活。风从西部吹来,把我的日子吹乱,也清醒了我的精神。使我深知如何增加生命的深度、人生的幅度。当我的肉体化为泥土时,但愿这片土地能留下我血肉模糊的证词——那就是我的写作;风沙弥漫中留下我注满汗水和艰辛的足迹,不管是趔趄的或坚实的。
2016年12月改定
《线装的西域》以古丝绸之路源头长安为出发点,遍览丝路诸多驿站,阅读人文地理、民族风情、历史文化,将散佚的断章残简装订成新的史册,开掘山水间的历史意蕴,诠释文明的兴衰,感叹丝路文化的辉煌。
郭保林的作品被誉为“诗人、作家的文化大散文”,深受广大读者和评论家的喜爱。他的作品雄浑中不乏细腻,苍健中足见婉约,诗意葱茏,文采绚丽,在探幽发微、述往思来中,使读者尽情领略美的意蕴和哲思。
作者郭保林是当代国内散文名家,前后有数十篇散文入选全国大中小学课本。《线装的西域》一书是作者去年到西北采风后完成的最新力作,所描写的西域各地风情人文美轮美奂,也非常符合当前中央宣传“一带一路”历史文化的指导精神,具有很高的社会价值。
书中,作者以磅礴的气势、宏阔的视野、浓郁的感情,以史诗性的笔法,对充满血性和苦难的古丝绸之路进行了全景式描绘,艺术地再现了一幅魅力无限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