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书简》由一组信札集成,是《湘行散记》的母本。1934年,因母亲病危,沈从文匆匆赶回湘西。行前,他与夫人张兆和约定,每天给她写一封信,报告沿途所见所闻。这组书札,便是践履这一约定的产物。《湘行散记》便是根据这些书信积累的素材写成的。从《湘行书简》到《湘行散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从材料到创作的极好范例。那些记录了他们彼此思念的文字是作者性格和情绪的真实写照。书简一方面拥有追求思想性和艺术性的散文作品所不具有的自由,可以由此洞悉作者当时的处境以及内心的矛盾苦闷;另一方面,在水火刀兵三灾六难中保存下来的书信,更是对历史以及作者所创作的小说、散文的一个有力佐证。
1934年初,沈从文,因母病还乡。行前,向大人张兆和许约,每天写信报告沿途见闻。这些信件及信中所附插图,沈从文生前末公开发表。199l年由沈虎雏整理、编辑成《湘行书简》,其中“引子”三函为张兆和致沈从文,“尾声”一雨为沈从文致沈云六,余为沈从文回湘途中给张兆和的信。各信标题,除《小船上的信》为原有外,其余原无题,皆为整理者所拟。
《湘行书简》全文编入《沈从文别集·湘行集》,于1992年5月由岳麓书社初版,同年12月再版。
现插图据沈从文原稿,文字据岳麓书社初版文本编印。
从文二哥:
只在于一句话的差别,情形就全不同了。三四个月来,我从不这个时候起来,从不不梳头、不洗脸,就拿起笔来写信的。只是一个人躺到床上,想到那为火车载着愈走愈远的一个,在暗淡的灯光下,红色毛毯中露出一个白白的脸,为了那张仿佛很近实在又极远的白脸,一时无法把捉得到,心里空虚得很!因此,每一丝声息,每一个墙外夜行人的步履声音,敲打在心上都发生了绝大的返响,又沉闷,又空洞。因此,我就起来了。我计算着,今晚到汉口,明天到长沙,自明天起,我应该加倍担着心,一直到得到你平安到家的信息为止。听你们说起这条道路之难行,不下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有时想起来,又悔不应敦促你上路了。倘若当真路途中遇到什么困难,吃多少苦,受好些罪,那罪过,二哥,全数由我来承担吧。但只想想,你一到家,一家人为你兴奋着,暮年的病母能为你开怀一笑,古老城池的沉静空气也一定为你活泼起来,这么样,即或往返受二十六个日子的辛苦,也仍然是值得的。再说,再说这边的两只眼睛,一颗心,在如何一种焦急与期待中把白日同黑夜送走:忽然有一天,有那么一天,一个瘦小的身子挨进门来,那种欢喜,唉,那种欢喜,你叫我怎么说呢?总之,一切都是废话,让两边的人耐心地等待着,让时间把那个值得庆祝的日子带来吧。
现在,现在要轮到你来告诉我一些到家后的情形了。家里是怎么样欢迎你来着?老人家的精神是不是还好?你那大哥,是不是正如你所说的,卷起两只袖口,拿一把油油的锅铲忙出忙进?大哥大嫂三哥三嫂你记着替我同九妹致意没有?尤其是大嫂,代替大家服侍了妈十几年,对她你应该致最大的尊敬。嫂嫂们,你记着,别太累她们。你到家见妈时,记着把那件脏得同抹布样子的袍子换下来,穿一件干净的么?你应当时时注意妈妈房里空气的流通,谈话时,探听点老人家想吃点外面的什么东西,将来好寄。真的,有好些事我都忘了叮嘱你,直至走后才一件一件想起来,已来不及了……还有到家后少出门,即或出门也以少发议论为妙。苗乡你是不暇去的了,听说你那个城子,要不了一会儿能可以走遍,你是不是也看过一道?一切与十五年前有什么不同?
亲爱的二哥:
你走了两天,便像过了许多日子似的。天气不好。你走后,大风也刮起来了,像是欺负人,发了狂似的到处粗暴地吼。这时候,夜间十点钟,听着树枝干问的怪声,想到你也许正下车,也许正过江,也许正紧随着一个挑行李的脚夫,默默地走那必须走的三里路。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为这风,我很发愁,就因为自己这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了风,还把心吹得冰冷。我不知道二哥是怎么支持的。我告诉你我很发愁,那一点也不假,白日里,因为念着你,我用心用意地看了一堆稿子。到晚来,刮了这鬼风,就什么也做不下去了。有时想着十天以后,十天以后你到了家。想象着一家人的欢乐,也像沾了一些温暖,但那已是十天以后的事了,目前的十个日子真难捱!这样想来,不预先打电回家,倒是顶好的办法了。路那么长,交通那么不便,写一个信也要十天半月才得到,写信时同收信时的情形早不同了。比如说,你接到这信的时候,一定早到家了,也许正同哥哥弟弟在屋檐下晒太阳,也许正陪妈坐在房里,多半是陪着妈。房里有一盆红红的炭火,且照例老人家的炉火边正煨着一罐桂圆红枣,发出温甜的香味。你同妈说着白话,说东说西,有时还伸手摸摸妈衣服是不是穿得太薄。忽然,你三弟走进房来,送给你这个信。接到信,无疑地,你会快乐,但拆开信一看,愁呀冷呀的那么一大套,不是全然同你们的调子不谐和了吗?我很想写:“二哥,我快乐极了,同九丫头跳呀蹦呀的闹了半天,因为算着你今天准可到家,晚上我们各人吃了三碗饭。”使你们更快乐。但那个信留到十天以后再写吧,你接到此信时,只想到我们当你看信时也正在为你们高兴,就行了。
希望一家人快乐康健!P26-30
湘西自古以来都是令诗人失魂落魄的地方。生于斯长于斯的沈从文先生一直深深地眷恋着这片土地。他说:“我的作品稍稍异于同时代作家处,在一开始写作时,取材的侧重在写我的家乡”,“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故事中我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影。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先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谜一样的湘西世界,这世界是美的典范和极致。
可以说,湘西世界就是沈从文先生心灵的世界。他把他的思想与情感,他的爱憎和忧伤,都揉进了湘西的那几条河流中。他所呈现的湘西世界,深深地震撼着我们,感动着一代又一代,并将继续感动和震撼下去。
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我脑子里进出一个想法——用摄影的形式来展现沈从文先生笔底的湘西。从那时开始,我便争取各种机会,无数次走进湘西的山山水水,感受着湘西的风土人情,与翻天覆地的时代变迁抢速度,与日新月异的居民生存方式抢时间,将一幅幅正在消逝的地理人文图景定格在底片上。
时光倏忽,二十余年过去。行囊中除了沉甸甸的胶卷,还装满了许许多多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像撷自千里长河中的一粒粒珍珠,时时温润我心。
2001年,我与珠海一女记者去了酉水河,这是沈从文先生最爱、着墨最多的河流之一。我们从保靖县城上船,沿途风景奇秀,青山如黛,绝壁如削,长水如玉,篙桨下处,水草青青,历历可数。一路上,同伴的惊诧赞叹声落满一河,连连惊起蓬刺中的水鸟,我得意极了:“没骗你吧?”傍晚,我们在迷人的隆头镇上岸,住进河边五元钱一天的旅店。待我收拾好房间,整理完相机,上“洗手间”的同伴却仍未出来。糟糕!该不是掉厕所里了吧?这里的厕所是搭块跳板伸到水中间的,城里人哪能习惯。我冲过去把门一推,却见她痴痴地贴在“水上茅厕”窗前,早已忘了身在何处,被这河岸风景惊呆了。原来,这里是酉水与一条小支流汇合之地,三面青山夹着两线河水,晚霞中的山水、村落、渡船、炊烟,构成了一幅难以言说的绝美画图,不发呆倒怪了!摄人魂魄的美是让凡人发不出声音来的,耳边恍若沈从文先生轻声在说:“早晚相对,令人想象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驾螭乘蜕,驰骤其间……”
里耶的黄昏是那么温柔美丽。清清的酉水河顺着山势蜿蜒,这一边,满河的汉子们在洗澡游泳;转过水湾,则是姑娘媳妇们沐浴的天地。褐色的大石头上,这里那里摊满了各色衣裳,夕阳将一具具古铜色的身体镀上金光,水波撩起处串串碎银撒落……满河灿烂。多么生动,多么醉人,这不正是沈从文先生笔下的场景吗?谁能相信这与他当年所经历的已相隔八十余年了呢?
仍是那位女记者:“我想靠近去拍,他们会打人不?…湘西人是不会那么做的,你倒是别吓着他们了。”我回答。她像是领到特别通行证般,兴奋地边走边拍起来,一时竟收不住脚步,忘情的快门声惊动了水里赤条条的汉子。有女人闯入“禁区”!还举着相机!这或许是他们从不曾遇到过的事。岸上的赶紧跃入水里,水中的急忙蹲下身子。她仍在步步逼近。见无处藏身,汉子们笑着嚷着只得往大礁石那边躲。更大的动静飞起来了,想想看,一群赤裸的汉子突然闯入岩石后面女人们的天地,那喧哗与骚动真是非凡……一个小女子竟搅乱了一条河,真“伟大”得让你没法去责怪。
在这片乡土上,恍若隔世的感觉你常常会有,一不经心就会掉进沈从文先生的岁月中去。
2002年,我和我先生又来到酉水,在河边却再也找不到上行的船。一位在小船上补渔网的老艄公张着缺牙的嘴笑着说:“没船了,哪个还坐船?中巴车每个弯角都到,一两个小时几块钱,你想哪个还会去坐一天的船?耽误工夫。”
面对汤汤流水,我不由得回想起1997年的那次旅程。时值秋日水枯,船只上滩仍需背纤。到滩头时,老人小孩逐一下船上岸,沿着河滩小路走去,弯弯的队伍拉得长长。年轻人则不声不响背起纤绳,该淌水时就淌水,该爬岩时就伏在石头上爬去,协力齐心将船拉上滩。没人要求,没人指挥,甚至连大声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么自然,那么默契,过滩后将老人小孩接上船,又行至下一个滩口,周而复始。我先生也背起纤绳,默默走进拉纤的行列,我则前前后后追赶着拍摄。那一份感动,至今回想起来都温暖得很。我知道,那份美丽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们是来耍的吧?想坐船就租一条去呀!”老艄公为我们出了个主意。好办法!谁知道这条古老的河上会不会有再也见不到船的那一天呢?我与先生赶紧租船而上,留住这最后的“孤帆远影”。
2003年,碗米坡水电站快要蓄水了,我和朋友们想看看最后的风景,仍是租条船顺流而下,没想到这么快,沿途景致已荡然无存,梦绕魂牵的吊脚楼只剩几根木桩,白墙黛瓦的村居空留断垣残壁,嵌入水中的巨石被炸成碎块,碧玉般的河水成了黄汤……我不敢取出相机,痴痴地站在桥头,不用眼泪哭!再见了,里耶。再见了,隆头。再见了,拔茅……
真要用一条河的美丽去换取那“电”吗?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我不懂。几年前,听黄永玉先生讲过一个故事:在森林里伐木,锯一棵大松树时,不单只这棵松树会发抖,周围的松树都在发抖——没人注意而已……我相信,万物有灵啊!将一条条河流腰斩、改道、拦截,河流们又会怎样呢?大概不会一路欢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