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入角度
但凡写作的人,每一次开始新的创作,都要面临这样的问题,如果已经准备好素材,那么选择怎样的切人角度。
在八十年代有一段时间里,微型小说(也叫一分钟小说、超短篇小说)曾经在中国特别风行。当时有一个很有名的微型小说家白小易,创作了大量的微型小说,在许多刊物上经常能见到他的作品。白小易有一篇微型小说叫《客厅里的爆炸》,特别出名,曾被很多刊物多次转载。小说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父女俩去别人家里做客,主人在客厅里给他们倒开水喝,然后把暖瓶放在地上,进了房间。可能是地不平或者暖瓶本身底部就不平,主人离开后,暖瓶就有些摇晃,父亲刚想过去将暖瓶扶好,这时暖瓶突然就爆炸了。这个瞬间女儿正好看到了,她看到父亲离暖瓶还有一段距离,并没有碰到暖瓶。然后主人连忙走出来,对父亲说,“没关系没关系”,父亲当时想了一下,向主人道歉说:“不好意思我不小心把暖瓶碰坏了。”离开主人家以后,女儿问父亲为什么没有碰暖瓶却要说是自己碰坏的。父亲反问女儿,那怎么办呢?说暖瓶是自己爆炸的,那解释起来不是太麻烦了吗?还是说我碰的,听起来更顺溜。有时候你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说的越是真的,却越像假的,越让人不能相信。我想类似的经验很多人都曾有过,本来不应该你负责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你就得负起这个责任,而且最让你不舒服的是,该追究你责任的人不追究你,却跟你说“没关系没关系”,这时候你就格外尴尬。我不知道我这么说能不能让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希望我没说我在说什么,我只是把这个故事讲一遍,但是我非常希望你们真的能知道我在说什么。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卡夫卡曾经写过非常类似的故事。他有一部小说叫《,审判》,也有翻译为《诉讼》,讲一个人莫名其妙地陷入一场官司之中,他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形在日常生活里每个人都可能遇到,而一个好的小说家就会在非常日常化的生活中找到一个特别好的切入角度。白小易在想到或者听别人说到暖瓶爆炸这个故事,肯定会马上感到一种兴奋,我愿意说就是某种未知因素的吸引。经常在生活中,人会受到某些未知因素的吸引。
法国有个非常杰出的作家叫圣埃克絮佩里,他有两部作品尤其为世人熟知和喜爱,一部叫《夜航》,另一部叫《小王子》,《小王子》是一篇童话,非常精彩。《小王子》有这样一个开头,其中的“我”小时候画了一幅画,“我”问别人“我”画的是什么,别人都说这是一顶帽子,而其实“我”画的是一条正在消化一头大象的蟒蛇。圣埃克絮佩里’自己是飞行员职业中最富挑战性的试飞员,这在当时是相当危险的工作,他的小说《夜航》写一个试飞员在一次试飞中罗盘突然失灵,当时是飞新航线。要飞越海峡,一下子就完全失去方向,燃油又即将耗尽,并且与地面指挥中心逐渐失去联系,之后这个试飞员就不知下落如何,飞进了无限之中。圣埃克絮佩里本人的经历非常类似他的这部作品,在一次试飞中发生意外,飞入虚无和无限之中。他在写《夜航》的时候,我想他就已经受到未知因素的吸引。他对小说的进入,对生命的进入,都是以对未知的强烈的好奇心,强烈的探求的欲望,都是以这种方式进人的。
很多小说在切入角度这个问题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未知因素的吸引力,这吸引力首先是对作家的,同时也是对读者的。所有对未知因素感兴趣的,被未知因素吸引-的人,都是小说潜在的读者,他们在小说中寻找尽可能多的可能性。
我还想说一部日本电影,其导演因为这部片子得了戛纳金棕榈奖,这是东方电影史上获得该奖项的第一人。这就是日本导演黑泽明和他的影片《罗生门》,电影《罗生门》改编自日本小说界泰斗芥川龙之介的两部短篇小说,《莽林丛中》和《罗生门》。小说《罗生门》本身并没有特别的故事,是印象主义作品,写了对“罗生门”这座古老大门的莫名的恐惧感。电影故事的核心情节取自《莽林丛中》,这篇小说写了一次杀人事件。电影和这个小说最特别的地方不是它具体讲了什么故事,而是在于一个事件不同目击者分别对这个事件的描述。《罗生门》这部电影有一个非常奇特的视角,它最终由六个目击者通过各自对同一个事件的描述,完善了一次杀人事件。在完善这个杀人事件的过程中,人们发现了一个更为奇特的现象——这个事件的真实性反而更模糊,而不是更清晰了。因为这六个人对事件的描述,每人各自的描述看似都非常真切,然而六个人描述的结果居然是不同的,是互相矛盾的。这时候在美学上就出现了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本来探求真实是人的一种自然习性,人们总是喜欢询问、打听,喜欢旅行去多见多闻,这个都是人要广泛地知道、寻求真相和真实的初始愿望在作为动力,让人去这样做。但是奇怪的就是,对真相过分的强调和描述反而会使真相模糊。在芥川龙之介的小说之前,人们在各自经验中可能遇到过相似的境遇。
比如我有时候摆弄摄像机,现在摄像机有微距功能。传统摄像机没有这个功能,就需要与对象保持一定距离,不能靠太近,才能够清晰成像。而现在摄像机,即使将镜头顶到对象表面,两者接近零距离,仍然可以取得特别清晰的影像,同时又有放大效果。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过罗中立的一幅叫《父亲》的画,原作画幅非常大。他用的方法最早是由一位美国画家发明的,是那种超级写实主义。画家把人的皮肤肌理详细逼真地再现出来,毛孔和毛孔里的污垢、皮肤下的静脉、毛细血管、皮肤的任何小的起伏,都在画面中纤毫毕现。可以想见,《父亲》这样一幅画创作出来后,视觉上就特别具有冲击力,罗中立也从此成为一代名家。实际上《父亲》这幅画用的方法本身并不复杂,据罗中立的同学透露(因为我个人比较喜欢美术,跟他们都是朋友),开始是有人搞了一个很大的招贴,那招贴就是一个质量特别好的黑人水手的大幅照片,照片非常之精细。罗中立看到这招贴之后,就用类似的表现手法创作了。《父亲》。这个超级写实主义的流派带来了一种新的美学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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