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发一个新闻。
被采访的果农瘦瘦的,白头发,小眼睛眯缝着,看着我的表情略显忐忑,仿佛我是一个黑社会的混混。
“你不像电视台下来的。”他说。
“为什么?”
“你是光头,还戴墨镜,像坏人。”
我说:“大爷,咱说正事儿。看着我说啊,别看镜头。”
大爷“啊”了一声,咧着嘴看着我。
“今年的果树,果园,没有遭受雹灾。”我教他,说,“就这一句话,录完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知道。”老爷子说。口音很重。
“今年的果园没有遭受雹灾。来,来,开始。”我说。
老爷子脸冲我,眼睛直往我旁边老孙扛着的摄像机镜头看。
“今年的果园,没有……雹灾。”
“今年的果园没有遭受雹灾。”我说。
老大爷学我的语气,时不时瞅镜头,说:“今年的果园,没有遭受……雹灾。”
我继续循循善诱:“看我,别看摄像机。今年的果园没遭受……”我还没说完,老大爷就抢话:“没遭受,哦,保墒。”
“雹灾。”
“哦,雹灾。”
“好的,来看着我,看着我眼睛说。”
“哦,看着了。”
“说。”
“今年果树,没有,哦……”说到这儿,大爷眼神又瞟向镜头。
“遭受雹灾。”我说。
“饱受雹灾。”他说。
“哦……很好,再来一遍,今年的果园没有遭受雹灾。”
“今年果园,没遭受雹灾。”他说。
“谢谢你啊大爷。”我拿开话筒,出了口气,“你可累死我了。”
老大爷眉开眼笑:“谢啥啊,没啥。”心满意足地背着手离开了。
我回头,看到老孙扛着摄像机正笑呢。他说:“我拍的时候,机器都有点抖了。笑死。”
我说:“老孙,我他妈不想干了,编瞎话编烦了。”
听我说完,老孙打量着我,说:“什么叫编瞎话?这叫工作。行了,我知道是你家老爷子的病闹的。”
“靠。我当真的。”我说。
“有哪件事儿是真的,你还当真?赵顺,我跟你说啊,你真他妈幼稚。”
接到大夫电话,我赶忙跑到医院。心想,他能去哪儿了呢?
经过楼上主治大夫办公室时,郭大夫把我叫了进去。
我和郭大夫面对面站着。
郭大夫办公室里很亮,白得晃眼。他身后的窗开着,可以看到窗外法国梧桐树叶上稀疏流散的光线,还有不断涌入的城市的喧嚣,而郭大夫的脸因为背光,淹没在一片昏暗的光线中。
窗外,蝉声连绵不绝。
“赵先生,”他说,“你父亲的时间不多了。”
“多久?”
“一个月,好的话,两个月。”
他的声音不大,但洞穿了我的灵魂。仿佛时间静止,又瞬间翻到了1943年白马镇四河头村的那块地头上。阳光似乎和六十多年后的今天是同一片阳光,只不过,那片阳光里,透着更多历史的气息。
父亲说:“当时,我在地头,蹲在那里,像一只小小的猴子,往四周看。”
父亲的回忆里,周围是一片银亮的世界。
远处,金黄的麦田高过头顶,连着蓝天。身旁右前方,有一团黑黑的身影,蜷在那儿。他有一双亮亮的眼睛。他是钱六。
当时钱六十七,大父亲五岁。
“赵保全。”钱六说。
“干吗?”
父亲那时候满脸鼻涕,用沾满土的手一抹,成了花脸。
“想不想吃白面大馒头?”
“想。”
父亲快流口水了。
“想不想娶媳妇?”
“想。”
钱六当时笑了。钱六的脸很像土豆,所以笑起来的时候很像瘪了的土豆,多了很多纹,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缝。父亲抬脸看天,天空中白光闪耀,再看钱六,钱六的脑袋上金星乱窜。越过钱六泛着阳光的脑袋顸,父亲看到了远处像是一个特别高特别高的麦秸垛似的小日本的炮楼子。炮楼子上有一面膏药旗,蔫头耷脑的。今天抱着个大枪在上面打盹的是冈村一次。一看影子就知道。
“想娶媳妇吧?”钱六又问。
“操你娘。”父亲当时骂,但心里很想。
“你小逼养的,为你好你还……”说着钱六上来就推了父亲一把。父亲当时小,像个南瓜似的在地上滚,鼻子被扬起的土呛得难受,一个劲咳嗽。
这时候,远处炮楼上,冈村的吼声远远传来:“巴嘎。”
钱六没敢再过来。
一听到冈村的“巴嘎”,父亲就来了精神,说:“你有本事过来啊。我跟冈村熟·,再敢欺负我,让冈村崩了你这个龟儿子。”
这时候,金黄的麦田让父亲感到了一望无垠的虚无缥缈的麦浪的声音,然后,父亲拍了拍身上的土。
“想娶……”钱六又嘟嘟囔囔。
“娶你娘!”父亲大声喊,底气十足。他知道,刚才说的让冈村崩了钱六的话很管用,钱六再也不敢怎么样自己了。
“娘的。”钱六自言自语,“这个对你咋不管用呢?何大姑说对谁都管用啊。”
这是父亲第一次听说何大姑这个人。
钱六小眼盯了父亲一会儿,然后双手撑地,往这边挪了挪,说:“保全,你真行。鬼子都听你的。”
父亲当时心里高兴,特别高兴。虽然过了几十年了,他还记得当时高兴的样子,那天,父亲仰着脸傻笑的时候,看到一只美丽的喜鹊飞了起来,掠过他和钱六的头顶,飞向了远方。
呵呵,父亲笑得嘎嘎的。当时小,傻。
钱六说:“听说日本人都听你的,我原来还不信,刚才冈村那么一喊,我就信了。”
父亲坐在地上,歪着脑袋,半仰着脸,眯着眼睛,沉浸在无边的幸福中。
“这有啥啊。”父亲装得没什么,心里关得很。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