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高李同游梁宋那年,杜甫三十三岁,李白比他大十一岁,高适更年长,已经四十五岁了。对于李白,年龄不算件事。他一向率性而为。高适稳重,年纪又最大,虽有满腹牢骚,却出语温和。喜言王霸大略,务功名,尚节义。他肯定没有想到几年后会飞黄腾达。一直做到成都尹、剑南西川节度使,封渤海县侯,成为唐代大诗人中官职最高的一位。
常常把高李杜的壮游想象成刚来美国时留学生喜欢的野餐:开车到近郊,找一处山清水秀草绿花繁之地,铺布单于树下,喝啤酒,烧烤,高谈阔论。唐朝没有汽车,他们三位也不骑马。春光融融,信步走过宽阔的草地,走上山坡。李白不用说,昂首阔步冲在前头,高适稍落后一两步,在李白的右侧。他们谈兵,谈管晏和诸葛亮,谈朝廷的领兵大将,胡人彪悍,一枝独秀。李白不时要把鲁仲连拉出来展览一下,由鲁仲连扯到张良,而张良神话的重心不在运筹帷幄,而在授兵书的桥上老人。其次,还有张良的形象,“状貌如妇人好女”。桥一卜老人自然是仙道一流,而皇上也曾游过月宫的。
高适对鲁仲连没有兴趣,桥上老人他也不信。至于皇上有没有游过月宫,那不重要。《霓裳羽衣曲》偶尔听一次,大概还不错吧。
杜甫一个人落在后边。他背着所有的物件:酒和食物,铺地的席子。酒酣高歌劲舞,当然要带两把剑、一张琴。傍晚可能起风,那么,每人还得加一件袍子。当高李停下脚步,争执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慢慢赶上了,听清楚他们的话,大多是李白的话。李白喜欢高声,旁若无人地喊叫,手舞足蹈。这时候,高适总是笑笑,然而不置可否。在李白以为已经说服了对方时,他其实寸步未退。
杜甫的理想是做一个谏官,一个道德主义者。一个孔子一样大节分明、温文厚道的长者。他觉得诗是他唯一玩得尽兴的游戏。他奇怪的是李白有旷世无二的才华,超过了鲍照、何逊、阴铿,也不亚于他最佩服的庾信,却并不把诗当回事儿。也许是得之太易吧。
他们当然也谈诗。杜甫心里想:李白总是说建安风骨,骨子里他也相当接近曹氏父子,可他自己偏偏口不离小谢,这也不能说不对,李白是可以像小谢一样秀丽飘逸的。他甚至有点郭璞,不过郭璞是站在地上的游仙,李白才是真正飞起来的。曹氏父子的游仙大气又质朴.那是汉人的境界。经过了南朝几百年的陶养,我们回到汉人已经不可能,然而李白身上确实有汉人的影子,这就是奇迹了。未经人为的。叫作“天”。李白的诗,该是天成的吧。
高适太像王粲。一步一步,很稳。
建安时代还没有苦吟派,南朝则很多。李白说,苦吟是缺乏才气的表现。这话最初很使杜甫沮丧。他是把李白看作亦师亦友的。想到谢灵运和庾信,他多少恢复了一些信心。谢庾两位的诗告诉他:苦吟也可以达到一种境界,那就是,通过限制而自由。放纵就是自由吗,未必都是。那么,限制亦然。自由就是,凡我所行皆成路。当格律变成个。性时,谁能说是格律限制了我,还是我生成了格律。
“忆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不能想象这是小时候的杜甫。而李白用“飞扬跋扈”形容杜甫,也予人匪夷所思之感。
一方面是“胡姬压酒唤客尝”,一方面是“青娥皓齿在楼船”。那些年,杜甫三十三岁,李白则一直青春着。相对的。高适的青春五十岁才开始。P7-9
老杜写读书的诗,有几句特别好,如“雨槛卧花丛,风床展书卷”,“竹斋烧药灶,花屿读书床”,“负米力葵外,读书秋树根”,“群书一万卷,博涉供务隙”,“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书乱谁能帙,杯干可自添”,还有“山居精典籍”。画家爱取“读书秋树根”为题,其实前两个例子也饶有画意。老杜说读书难字过,意思接近陶渊明的“不求甚解”。陶渊明笔下的五柳先生好读书而能不求甚解,要么他悟性高,一读便通,要么世上的书,本极浅显,不值得过分索解。无论是哪一种情形,显见他立脚在高处,因此能够一览无余,漫不经心。这里头很有一点自负的意思。老杜年轻时候读书是下了死功夫的,中年漂泊.所经历的一切,都可用来反刍昔日的所读所思。衣食第一,读书渐成精神的奢侈作为,说来是可有可无的。偶尔偷偷懒,信马由缰,马上观花,不仅是因为有了酒,或许那时就有这么一种心境,书和酒,都是消遣,意义不在于读多少,喝多少,怎么读,怎么喝,只要读了喝了,就行了。注家为老杜这句诗找理由,说他年纪大了,眼力不好,才会把难字放过。完全不必。一个人纵以认真出名,也不会每时每刻在每件事上都认真。读书更是如此。“博涉供务隙”,字面不美,意思悠然。这一句应当和“山居精典籍”参照着看。山居有闲,地僻客少,天长日久,典籍不求而自通。假如换作在长安居,用他自己的话说,会不会经常免不了“朝扣富儿门,暮随车马尘”呢?杂事纷纭,疲于奔波,精通典籍的可能性肯定小一些。
说到读书的环境,以前写过一段话,大意说:“我喜欢在咖啡馆看书,坐靠窗或靠墙角的座位。试过公园,无论是在湖边,还是对着大丛的杂花,都不行。只顾看花看草听鸟鸣了。街心公园适合坐在那儿发呆,听音乐,读唱片说明书,闲看行人:带孩子的,牵小狗的,故意打扮得漂漂亮亮走着让人欣赏的。候机室是读书的绝好地方,虽然机会很少。相比之下,候车室太乱,容易使人失去耐心。在家里看书,也不喜欢独自一人,喜欢有响动在周围,时有时无,不大不小。在咖啡馆也是这样。能够平心静气,就是因为周遭人声不断。所以,舒服的静谧,是闹中取静,但有一个条件,那闹是熟悉的,友善的,因此形成一个放松的背景。太安静使人不安,甚至恐惧,因为有孤独无依的感觉?爱伦·坡写过一个寓言小品,绝对的安静使一个最坚强的人发疯。因此想到,过去那些常年隐居在深山的人,果真身边没有一个人,果真?他们要么是疯子,要么已经超凡入圣。以青山白云为伴,是的,还有虎豹狼虫,琪花瑶草,难怪他们可以断绝火食,煮白石,饮流霞。”
这当然是谈理想,若是必有之事,还用得着说吗?春夏秋的好日子,守在屋里读书未免单调。老杜说“花屿读书床”,简单得很,无非是在院里或门外花木丛中稍高的地方,搬把小椅子,坐着看书。他在成都郊外草堂那几年,生活相对安定,这个要求不高,随时能做到。乡下当然处处是花草,只要不下雨,不刮大风,哪里不可以坐半天。我小时候在乡下度夏.吃过晚饭,男女老少搬了大椅子小凳子,在山坡脚下池塘不远处的平展地上,摇着扇子乘凉,看萤火虫,看月亮和流星。这样朴实的情景,若以老杜的笔法写成一首五律七律,也就和《江村》之类差不多了。
我又时时想起在县城老家住的小平房,院子那么小.周围全无风景,可是墙头上种了洋马齿苋,墙边摆了很多花盆.地上的青砖是湿漉漉的,生着青苔,院子里有麻雀、苍蝇、蚊子、蚂蚁、小蠓虫,偶尔飞过一只蝴蝶,让人感觉生意欣欣。我就在这小院子,坐在藤椅里,读书读报,喝茶打盹。
在纽约二十年,几次搬家,都是住盒子一样的公寓楼,从来不喜欢。平房虽好,不容易住。住楼,随便一棵草,都要精心护植在盆钵里,虽是真花真草,也不能错落成丛,缺乏自然姿态.和假花有多大区别?周末没事,爱去公园乱走,尝试过几次带书去.在树荫下半晒太阳地读,结果读不了多久。毕竟是出门在外,回家要走二十分钟路,假如带的书不好看.不能随时在书架上取换。加上春末秋初,天气好,草木飘香,虫鸟啁啾,一不小心便在长椅上昏昏欲睡。
在外读书.最好是读小说和回忆录,其次是笔记和随笔。在一些时间和地点都受限制的场合,如机场,往往可以读完一本平时很难一口气读完的书。
读书出于好奇,不知道的事想知道,没弄明白的事想弄明白。闷香是什么玩意儿?断肠草长得什么样?章悖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张良长得秀气,像女人,他有没有胡子?魏征为什么喜欢吃醋芹?韩倔的艳诗难道比元稹的还艳?这些问题,都和我们没关系,然而就是想知道。曾经不理解追星的少男少女,为何对明星任何生活细节的获知都像破解了千古之谜一般兴奋,现在理解了.他们和我们是同样的心态,不过对象不同而已。我自小好奇心重,至今不减分毫。凡事想刨根问底,却又缺乏学者的素养,没有耐心上天入地搜罗资料,所以特别佩服做名物考证的人。读书时遇到小物件小掌故的资料,不同书里寥寥三几条,往往喜出望外,归置到一起,觉得很可谈一谈,诚如庄子书中河伯所言,不免见笑于大方之家。至于感受,倒确确实实是自己的,无所谓高明与否,好玩罢了。
2013年12月24日
张宗子早已在散文爱好者中负有盛名,气质雍容闲雅,冲淡飘逸,直追他的四百年前同名人张岱张宗子。《花屿小记(精)》书名来自杜甫的诗句“花屿读书床”,收录了张宗子近年来的数十篇读书随笔。都是与读书有关的文字,有记人、记书的,有读书随感,有购书经历,有考证事物的,还有为前贤挑错的,还有类似传记或小说的文字,旁征博引,纵横捭阖,充满着人文的气质和深厚的功底,令人心旌神摇,美不胜收。
张宗子编著的《花屿小记(精)》是一部精美的散文随笔集,本书所选的散文随笔吸纳了诸多西方文学的传统。作者似乎特别偏爱法国的离经叛道的文人,如波德莱尔,普鲁斯特。作者所钟爱的卡夫卡也是一个落魄的反叛者。我们读者在本书所选的散文随笔中看不到一点点的那种“文化边缘人”的影子。他引用波德莱尔、普鲁斯特和卡夫卡,都是信手拈来,仿佛取自自己的作品,一点没有生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