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郝景芳所著的《生于一九八四(精)/开智文库》一书写出两代人的成长缩影,他们的成长与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的巨大变迁相始终,并伴随着作者自己的思考——和以往的科幻作品相比,景芳这些年来的阅历对于作品风格的转变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她的思考走在了大多数同龄人的前面,真实地记录了世事的悲欢和成长的痛。或许你现在不一定能完全看懂她所表达的思想,但终有一天你会发现,她所写的就是我们每一个人。而且,在这部颇为写实的作品里,她仍然保留着让日常生活突然异化的想象和可能性,这与她以往的科幻作品一脉相承,是她*擅长的部分。
由郝景芳所著的《生于一九八四(精)/开智文库》一书讲述了三十年过程中两代人的心路历程和人生选择。父亲经历文革、上山下乡,回城之后反思自己年轻时的所为,在内心负疚的驱使下,前往世界各地,寻求精神出路。女儿自小按部就班上学读书,生活平稳,却在面临人生方向选择的时刻感觉迷茫,试图从纷杂的现实中寻找自己,以及内心疑问的答案,经历了公务员生活、北漂生活、精神崩溃的痛苦,最终获得领悟,找到内心的清明安宁和立志从事的事情。小说集中于人的内心求索,在时代变换中寻找人的自我生成过程。全书部分内容暗合《一九八四》,从《一九八四》出发,写真实世界一九八四年之后发生的种种意味深长的变化。
我生于一九八四。
后来我才知道,很多事情是从这一年开始变化的。在我出生前半年,爸爸第一次考虑到辞职的事。最初是一个叫王老西的人鼓动爸爸,让他跟他们一起去做乡镇企业。王老西特意跑到城里,找了个小饭馆请客做游说。爸爸并不想去,但一直耐心听着。让爸爸有点动心的,不是他们计划中要做的事,而是王老西的一段话。
王老西大致是这么说的:“沈智啊,你也是个聪明人,我从当初你们一来就看出来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脑子活,有见识。你说你这么聪明,一辈子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在厂里耗着,能甘心?你能看不出来现在是什么行情吗?人家南方人早发家致富了。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大邱庄’,不也富了吗?咱也得想想富的招儿。现在就是‘无法无天’的时候。谁敢干,谁就有出路。当然啦,我不是让你犯法啊,我说的‘无法无天’,是说好多事儿还没有‘法’,没有‘法’管着,就没有‘天’压着。”
就是这句“无法无天”触动了爸爸。触动了他的记忆,好的记忆,坏的记忆。一直过了好多年,当他听说王老西入狱的消息,心里还回响着这句话。
王老西又说:“现在这事儿虽然没人说能做,但也没人说不能做不是吗?那就能做!”
“……我还得回去打听打听。”爸爸说。他坐在桌边上用筷子轻轻敲着碗边。
“嗯,嗯,打听打听,考虑考虑。”王老西又给爸爸夹了一块肉。
“你回头给我写个书面材料吧,我问问我们厂长。”爸爸说。
王老西想要的很简单,他想找爸爸的厂子借技术和设备。王老西家在附近城市的郊县。爸爸年轻时下乡,在王老西家的村子插队,跟王老西关系很不错。王老西跟爸爸年纪相仿,是村子里的孩儿大王,打鸟下河样样冲在前头,爸爸在村里的时候,自然和他很玩得来。他们在村子里搞了个小加工厂,做化肥,起了个红火的名字叫进宝。说是乡镇企业,但也是这一年才改的称呼,之前叫社队企业,再往前就是大队。大队从七八年就开始买配方、做化肥了,那时候爸爸还没回城,还跟他们短暂地干过一段时间,因此也算是老工友了。于情于理,爸爸都应尽力帮忙。但他唯一顾虑的是他们厂能不能答应。
“这事要是能成,咱两家都有好处。”王老西说。
“话是这么说,”爸爸说,“但这事我也做不了主。”
“我知道,我知道。”
“其实你应该找谢一凡,他爸是管事的。”
王老西讪讪地摸了摸头:“我知道,但人家小谢是文化人,我跟他不熟。”
“嘿,”爸爸用筷子敲他手道,“说我没文化是吧?”
“嘿嘿,嘿嘿,”王老西也不否认,“回头这事儿要是成了,你来我们厂当厂长吧。”
爸爸吓了一跳:“我?”
“啊,就是啊,”王老西一本正经地说,“你在你们厂也就是个技术员,科长可能都够呛吧?来我们这儿当厂长,将来真赚了钱,不会亏了你的。”
“我哪行啊!”爸爸连忙推托道。
“怎么不行!你跟村里人都熟,这才走了没两年,回去还亲切。村长还总说让你有空回去坐坐呢。再者说了,你原来就教那些小孩认字算术什么的,现在这帮小孩长大了,弄厂子就是这帮小年轻,你去当厂长,他们肯定服气。我们要是这回引进成了,工人是不成问题,就是得有个瞳技术的人来管着。”
爸爸听着,沉默不语。
王老西凑近了说:“你没听说过温州那儿……”
王老西刚要开始长篇大论讲故事,爸爸就抬手制止了他。他知道王老西这几年出了村子,常在外面各处活动,听来不少真真假假的传闻,有不少致富故事很蛊惑人心。但爸爸那时要考虑的事情不在这些上面。他要衡量的不是出去赚钱的收益有多大,要顾虑的也不是赚钱的风险有多大,而是另外一些、更困难的抉择问题。他低头对着空碗,几乎从碗底看到未来的两难。他止住了王老西的故事,不让其打扰自己的思虑。他觉得那些财富故事都是现成的,以后有需要他自然会听。而现在走与不走,不取决于它们。(P006-008)
第零章
有时候我宁愿相信,人生的诸多不顺,只是因为最适合你的那条路尚未出现。
人最终要走上一条由自我意志推动的路。那种自我意志你可能一时看不清,却能感受到它和周围磕磕绊绊的摩擦。摩擦越剧烈,人就越痛苦。而你越痛苦,就越说明周遭处境和你的意志之间不匹配。于是你不得不改变你的处境。很多时候,是痛苦而不是欲望,推动着你在一个个处境之间跳来跳去,直到最终安定下来。在那之前,你不知道要往哪儿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捉住,不知道在哪儿撞墙死掉,但你知道,不动是无论如何不成的。
当你停下来,你就成为了你。那时你才知道,一切纠结,一切转折,都只是自我意志在拣选它的归宿。
今天我终于能回忆一些事情了。想起它们也没有那么不快乐了。一旦不再从那些事情中希求什么,它们看起来也就没有多严重。其实它们确实没多严重,是我一直以来对它们要求太高了。
我清楚我目前的口吻和态度仍然不是最终唯一确定的。此时的我在更改过去的我,未来的我又会更改此时的我。一个一个我在时间的轴线上将不断自我否定,再自我生成。我只能用现在的口吻将这一切草草记下来,然后对自己说:你看,你自己,或者说是我自己,就是这样生成的。
后记
写这个小说始于我对那一年的兴趣。幼时不懂历史事件的意义,长大之后慢慢学一点,才感觉出一些事情和时间节点的重要。有时候,某些时点就是平行宇宙的分岔点。试着想想在那个分岔点上如果事件以另一种方式转变会怎样,是一件意味深长的事。
从这个角度上看,一九八四年是平行宇宙的一个岔口。《一九八四》是岔口可能的一种结局,而我们当前的世界是另一种结局。现实和小说有非同一般的相互映照,它们似乎不同,但又有着内秉的亲缘逻辑。它们是最远的距离,却又在某处有着亲如兄弟的相似。一九八四这个年份发生的事情对中国影响很远,城市开放、口岸开放、银行业和企业改革。吴晓波在《激荡三十年》里把一九八四称为公司元年。Y字形的历史走到这一点,和小说终于在陌路的两端彼此相望。
对我来说,这是绕不过的写作引力。
这是一本非自传的“自传体”小说。写作最具有吸引力的一点是,这是唯一一个说谎话受到褒扬的行业。至于我个人经历过的事情和小说中的事情有多大的相关性,我想说的是,有一些心境,如果你经历过,就知道那些外在的相似与否不重要。事件的细节只是服饰上的冠带,事件的感受才是服饰下的躯体。
对于内心中经历过的痛苦感受,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痛苦的来源,也不是痛苦的类型,而是自我对痛苦的意识以及之后的反应。有时候我们会误解痛苦的意义。我们走不出痛苦,不仅因为痛苦过于深重,也因为我们沉溺其中,缺乏走出的动力。时常听到“痛苦孕育深刻”、“苦难造就伟大”之类的说辞,这对经历痛苦的人有一种诱惑的误导。可是实际上,痛苦并不是让人沉溺的东西,也不是让人用来自我标榜,或者向世界索取报偿的东西。人的命运由自己负责,世界并不负责为你的痛苦给你补偿。最终是人对痛苦的跨越,而不是痛苦本身,标示了人的价值。只有走出痛苦才能肯定它的意义。
对人如此,对国度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