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闯入者
1
1980年入冬后的那天中午，陈奇娅突然出现在我的床边，是非同小可的事件。这事对我造成的直接影响长达数年，日后似乎绵绵不已。
作为一名闯入者，她是以日常造访的姿态进入我的视野和生活的，但她的确是一个闯入者。她是以日常的轻盈方式闯入的，可她内蕴的能量非比寻常。她是一把飞来的温柔小刀，飞行的弧线像只雨燕，却总可以致命。时至如今，她的飞行并没有中止，如影随形，不知道还要飞行到何时。不过她到头来并没能扎死我。
福楼拜的《情感教育》和张恨水的《啼笑姻缘》，还有拉马丁的《葛莱齐拉))，都写到了爱恋而不能终成眷属的女人，在分手时刻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留赠给恋人的情节。女子这时的心理相当复杂，这举动中感情内容是高涨强烈、幽深凄切的。
文化学者们喜爱谈论东西方文化差异，可事实上，东方人和西方人，在男女情感上是一样一样的。只要是铭心刻骨地爱过了，不管走没走到性爱那一步，这份深情震撼的内心体验，都会铭刻在他们的心上，流荡凄美。它会一直保持下去，成为他们内在生活的组成部分。
那个人作为一个物理的存在，虽然不在你身边了，但你发现她并没有彻底地离开你，她还时不时出现在你的精神生活中。这成了一种盘踞现象，一种缭绕现象。在你安静独处的时候她会来，在你产生某种感触和联想的时候她会来，在你拈笔写一首诗的时候她会来，在年假日的时候她会来。细节经过咀嚼，反而更加入味儿。所有昔日的甜与苦、喜悦与伤痛，这时节全都成为你情感生活的佳酿，具体感性的财富。财富这个词用在这里并不贴切。不是财富，而是经过自然冲刷打磨的剔透凝光的水晶石，一座幽曲沉静的玲珑岛。当记忆的潮水涌上来时，当年那些一触即发的重磅炸弹似的爱恨，似乎不再重要。
就是一种盘踞，就是一种缭绕。
她在你的记忆中，永葆着十六岁、十七岁、十八岁的容颜气息。她无论哪一天来跟你说话，都用的是那个年龄的声音和口气。她虽然让你失望过，但不会给你再增加新的失望。
1992年，谷溪莼曾经跟我说起，她写小说喜欢将时间地点弄模糊，她不用真的地名、街道名称，不写明具体的事件年代。早年我也这样干过。我当时的动机是想使自己的作品具有普遍性甚至永恒性，觉得时间、地点的模糊性、不确定性，有助于达到这一目的。不久我发现这种认识是天真幼稚的。普遍性、永恒性不靠这个。相反，福楼拜写小说，都是将年代、地点标注得具体入微，你像他在((情感教育))一开头就交待——
1840年9月15日凌晨6点左右，停靠在圣贝尔纳码头的蒙特罗城号轮船即将启程，烟囱里冒着滚滚的浓烟。
我的叙事的起始时间该是哪里呢？1980年冬季的一天？1980年冬季这个时间是绝对确切的，但要我说出具体的日子，确实困难。具体日期可以断定为这一年的11月下旬的某一天。
事情发生在冬季，小屋里没有炉火，院子里树枝上叶子落尽。树是海棠树、丁香树、柿子树、核桃树，一棚葡萄架，还有外院的一棵枣树、一株绒花树、一株香椿树、一丛竹子。我关于季节的记忆是永远不会出错的。
真正要命的还不是跟那个高一女生的初次见面，而是相识之后她写给我的那封信。可是如果没有第一次会面，哪儿有什么后来呀？所以，1980年冬季的这一天的中午，在我而言，就是一个标志性的时间，在她是不是呢？我想也是。
事情起源于1980年深秋的一个星期天，我跟我当时的密友谢径相约同游香山，走在他所在的中央党校至香山的路上，他一拍脑袋想起什么，跟我说道：“梁珊瑚的同学赵海湄，最近说起她的一位新同学陈奇娅爱写诗，问我能不能给她看看，指点指点。我说诗我可说不出来，我一个哥们诗写得很棒，你让她请教他吧。你看上次见面时就想跟你说这事儿来着，话赶话岔过去了。趁现在想起来，我先把话撂这儿了，你别让我坐蜡。”
我说：“都什么人呀你敢瞎答应。”
他收敛嬉笑正色道：“这可不是外人，赵海湄是小珊的初中同学，跟小珊十分要好。这个姓陈的女生是赵海湄上高中后认识的，一个班，两人一见如故，形影不离。我这算瞎答应吗？”
“以前没听你提起过。”
“我这不是提了吗？这事就这么定啦。我已经答应人家了。”
他说的这个事我听进耳朵里了，却没往心里去。当他率领着两位高中女学生闯入我的卧室的时候，季候已经滑入冬天了。
北京的秋天，是世界上最怡悦我心、最撩动我心魂的秋天，可是它的短暂，它的跑步似的来去匆匆，年年令我扼腕痛惜。一觉醒来便跌进了朔气凝寒的冬天。 2
1980年朔气凝寒的冬季的一个中午，我躺在我那间小东屋的冷床上午睡，衣裤鞋袜照穿在身上，斜躺于床，脚在床沿外，身上盖着那件我出门时穿的制服棉衣。我的脖子为衣领保持的温暖气息呵护着，睡得十分的香甜。
好好一觉，硬让谢径给推醒了。一睁眼仿佛日月更迭，天地翻新，地球转过了一百年。再睁眼便见到了四只陌生的眼睛正在俯视我，一双眼睛波光清亮，一双眼睛弯弯如新月。
“瞧见没有，这叫睡得一个死，把他抬出去枪毙他都不知道。奔滔醒醒，再不醒我们仨真往外抬你了。”
“咱们要不在外屋等他一会儿吧。”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说。
我一撩棉衣，一个鲤鱼打挺儿跳到了地上：“别。”我跑到厨房用冷水漱口，抖抖膀子，觉醒了八分，回到自己的屋里请客人们落座。
这次历史性的会面，多年来一直盘绕在我的记忆里，物换星移，时过境迁，人事匆匆，天各一方，彼情彼景，却历历在目，宛如昨天。1991年我曾专门在本子上写下了备忘录——
她的出现曾经极大地震动并改变了我的生活，到后来几乎毁掉了我整个人。这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履历中是绝无仅有的。
她们进我屋的时间，肯定是那天中午的1点半左右。她们肯定是在学校食堂吃过午饭以后，骑了将近五十分钟的自行车，走长安街过来的。她们怎么摁门铃，怎么进的院子，怎么进的外屋门，怎么进的我的房间，我都不知觉。我是被为首的谢径叫醒的，也是被她们的目光看醒的。
屋子小，四个人站在空地上，差不多都脸碰着脸了。我猛然睁开的眼睛，为射入窗玻璃的阳光耀出片片光瀑，眼睫毛上滤析出七色光来。我习惯性地五指叉进头发，拢一拢乱发，才看清来到眼前的是两个女孩儿，立在她们旁边的是文质彬彬的谢径。我这才意识到这两人便是谢径曾提起过的陈奇娅和赵海湄了。
陈奇娅看上去比赵海湄略微瘦一点，短发，齐眉刘海，水明水亮的一对双眼皮大眼睛，在我越来越清晰的视线中，扑闪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和这间陌生的小屋。
我第一眼印象她的脸是方圆形，再看才看出她的脸更接近瓜子形。她始终用刘海盖住的额头，其实是很丰满受看的。日后有一次我说服她撩起刘海让我看真貌。她用手往上一撩，赶快放下，急急说道：“我眉毛太黑往上挑，显得厉害，不好看不好看。”
我说：“挺好看呀，像演员化妆画出来的眉毛，配上双眼皮儿，上台表演根本不用化妆。”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