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农历新年
天寒岁暮,在异国风雪漫天的夜晚,既无围炉之乐,复少话旧之趣。扭开电视机,唱的都是些不入耳的洋腔洋调。真是老来情味减,只落得屈指数流年了。倒是想起在台北时,每年大除夕,各电视台都有精心制作的特别节目,影歌星济济一堂,团圆拜拜,恭喜新年,与“哔哔拍拍”的鞭炮声,烘托出一片喜气洋洋。
我最最怀念的,还是儿时在故乡过新年的欢乐情景。
那时我才七八岁,家庭教师总要在腊月廿三夜祭送灶神、新年序幕开始以后,才放我的年假。从腊月廿四到正月初五,五天年满就要照常上课了。所以这十天是我一年里的黄金时刻。天天在母亲或老长工阿荣伯后跟来跟去,学说吉利话。数数目数到“四”,一定要说“两双”,吃橘子时一定大声地唱“大吉大利,买田买地”(故乡话“橘”、“吉”同音),跨门坎一不小心跌一跤,赶紧爬起来连声地念“元宝元宝滚进来”,阿荣伯听得呵呵笑。母亲高兴起来,会递给我一块香喷喷热烘烘的甜年糕,我就边吃边说:“年糕年糕,年年高。”
那时父亲远在北平,但每年冬天都会托人带一件新棉袄给我过新年。腊月廿四那天,我总是对着大镜子把新棉袄穿上,照前照后一番再脱下来,嘴里喃喃念着:“妈妈说的,现在不穿,大年初一才穿。”母亲在一旁笑嘻嘻地说:“初一着新衣,一年都顺利。”她又说:“明年你阿爸回来,一定会带一件闪花缎旗袍给你。”
于是我就眼巴巴盼望着漂亮的闪花缎旗袍。尽管盼望落空,父亲并没回来,但母亲每年仍高高兴兴地忙蒸糕、忙酿酒。吩咐长工做给乞丐的“富贵年糕”,红糖要加足,不要掺糖色(是一种像红糖的假颜色)。阿荣伯也说:“一年一回嘛,要他们大大小小吃得高高兴兴的。”他特地雕了一方小模型给我做糕用。我学大人们把蒸熟加了红糖的米团,一个个镶在模型里压平,等凉了倒出来就是整齐有花纹的年糕。我把自己做的小年糕和大人们做的大年糕一一排在木板上,阿荣伯用毛笔蘸了洋红水,在每块上点上一点,就是“富贵糕”了。我抢着点洋红的工作,点一块、念一声“大吉大利”。母亲说:“大乞丐给大年糕,小乞丐给小年糕。”阿荣伯又用米团做了大大小小的元宝。正月里,乞丐们常常是祖孙三代像一条长龙似的游来了,阿荣伯就把大元宝捧给白发老人,小元宝给他们的孙儿孙女。看他们一个个脸上浮现欢乐的笑容,老人们连声念:“天保佑你们大富大贵,明里去了暗里来。”我眼看他们牵着一大串孩子走了,常常问阿荣伯:“明年他们长大点了,还当不当乞丐呢?他们为什么不上学呢?”阿荣伯说:“他们读什么书?长大了能学会一点手艺,有个正当工作做就算好了。”母亲却叹口气说:“只怕他们从小跟着大人讨饭学懒了,不肯学手艺,这就叫穷人的命,富贵的病啊!”小帮工阿喜说:“不会的啦!我小时候也当过讨饭的哩,是三画阿王公公把我送给你们家,太太和阿荣伯收留了我,我不是很勤奋吗?”阿荣伯用旱烟筒轻轻敲一下他的头说:“像你这样的好命有几个?”我悄悄地跟阿喜说:“我们劝大乞丐不要带他们的孩子来讨饭,送他们去小学读书,并不要钱的呀。”阿喜摇摇头说:“办不到,你不知道,过年时来的小孩并不都是他们自己的儿女,只为想多点讨年糕,要了别人的孩子来轮流冒充儿女的。”我听得心里茫茫然,问阿荣伯为什么他们愿意跟别人讨饭,阿荣伯却又只顾抽旱烟不作声了。
阿荣伯和阿喜一老一小,是我最要好的朋友,越是过年我越黏着他们。跟阿荣伯在谷仓里摆上元宝,跟阿喜在大年夜点“风水烛”。母亲把山薯切成大小均匀的方块,插上竹签,点燃了小蜡烛。我帮阿喜提篮子在大院落各处摆上,全幢大第都显得亮晃晃一片光明。母亲和阿荣伯都念念有词地说:“风水烛,年年丰足,年年丰足。……”
就在这样欢乐的祝贺声中,农历新年开始了。
P163-166
琦君的散文和李后主、李清照的词属于同一传统,但她的成就、她的境界都比二李高。我真为中国当代文学感到骄傲。我想,琦君有好多篇散文,是应该传世的。
——夏志清
旅居心情
一位刚从台湾探亲回美的朋友对我说:“有一位文友问琦君为什么不回来定居呢?”我听了一时答不出话来。想想自己在1983年为了外子的调差,不得不辞去最热爱的教书工作,随他来美,顺便照顾在异乡苦苦挣扎的儿子,当时的心情实在是非常矛盾与沉重的。
古人说:“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台湾是我安居了将近半个世纪的第二故乡,我怎么不想念,又怎么不想回去呢?
难怪好友喻丽清有一次出席文学座谈时,有位读者问她为何定居美国,不回台湾,问得她泪水盈眶,我此刻又未始不是泪水盈眶呢?
回想从1949年由大陆渡海到台湾,那时是怀着不得已的沉重心情,到一个完全陌生的海岛上,是否能顺利地生活,是否能渐渐扎根,实在是毫无把握的。幸运的是在两个多月以后,就找到一份安定的工作,承单位首长的厚爱与指导,与本省同事的竭诚照拂,加以自己对工作的胜任与喜爱,使我免于异乡漂泊的无依之感。
游子乡愁,原是人情之常,但如果有不得已的原因,非离乡背井不可,也只有抱着“处处无家处处家”的心理,努力培养一份生活的情趣,以免宝贵光阴虚掷。
我不由得想起恩师当年对我的勉励:“任何生活皆可以过,唯须不失却自我。”我乃静下心来,重温旧课,抄心经,背诗词,以求把握自我。感谢前辈苏雪林先生的鼓励与指引,使我提起笔来开始写作。写的是亲情、友情、乡国情,与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承各位主编先生的青眼相看,作品被一篇篇刊出以后,获得了无限温暖的回响与更多的友情,丰富了我的生活,增强了我的信心。我因而领会到,借着一支笔,可以超越时空,化天涯为咫尺。可以提升心灵,化烦恼为智慧。我为什么不以此排遣乡愁,以此自我砥砺呢?
来美国以后,也一直未敢放下这支秃笔,并将自认为尚能抒情达意的篇章,寄回台湾,蒙刊出后可以代替给关怀我的朋友们当书信,让她们知道我客居中的思与感,又免却她们写回信的麻烦,岂非一举两得的美事呢?
篇章累积到相当数量,就由从事出版事业的好友们轮流为我结集出版。其中有散文、有小说,也有儿童故事的翻译——译的是美国友人未出版的即兴之作。方便的是没有版权问题的困扰,他们既乐于源源供应,使自己的作品能有多一种文字的传播,我也乐意将美国儿童的顽皮故事和父母与老师的教育方式,介绍给国内,这岂不又是一举两得的美事呢?
我的新书《妈妈银行》,是九歌出版社为我出版的第八本散文集,也是我来美九年来总共出版的第十二本集子。我感谢每一位出版界朋友,如没有他们的诚意催促,我不会持续不懈地一直写下去。这一份珍贵的友情,就是我客居中的最大慰藉与鼓励。
有时我也不免思忖,我既不能回到大陆的故乡,重建家园,又不能于垂老之年,万里搬迁回到第二故乡的台湾,就只得在此做一个“三度空间”的异乡人。但我绝不会忘记恩师“任何生活皆可以过,但须不失却自我”的诲谕,肯定自我,从读书与写作中,体会在异国做一个中国人的甘苦与职责。我是绝不愿浑浑噩噩浪费有限余年的。(按:琦君女士与夫婿李唐基先生于2004年相偕回台湾定居。)
我于每天清晨与深夜临睡时,必对着双亲的照片虔诚默祷膜拜,二位老人家的神情笑貌就会浮现心头,此心就感到无比的清明与平安。尤其是每当我埋头写作之时,就仿佛听到母亲慈祥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不要性急,慢慢地写。只要你写的是真心话,我就喜欢。你写好了念给我听,我听懂的就是好的。”
母亲啊,我写的句句是真心话,每一篇章的字里行间都有您老人家的笑影泪光、慈爱容颜。母亲啊!是您的爱赐给我无尽的写作灵泉。我虽已年逾七十,但我一提笔写童年往事,就马上变成七岁的幼儿,回到您的身边。无论在天涯海角,有您的爱,就有灵感。因此我特地将《妈妈银行》一文,作为新文集的书名。一则以写作上的一点丰收告慰您在天之灵,二则也让我不时低声喊着妈妈,与您细诉从头。
琦君
写于1992年
2006年6月7日,琦君走完了幽兰芳香、淡雅玉洁的一生,留给世人40多本散文和小说。“三更有梦书当枕,梦痕犹存,橘红点点,桂花雨歇灯花落;千里怀人月在峰,七月哀伤,烟愁漫漫,母心天空琴心连。”这是灵堂两侧的挽联,巧妙嵌进了琦君最重要的多部作品名称,她朴素却温婉的文章,沁人心脾,感动过几代的中文读者。
《妈妈银行》是琦君的短文精品,以有限的篇章表现无限的情意,旧时代的温馨生活,新社会的种种有情,怀人、记事,无一不令人击节赞赏,《妈妈银行》字字句句均足以让人再三回味。
琦君与梁实秋等人一样,开启了台湾文坛的新风,其创作影响了简媜、张晓风、周芬玲、林太乙等一大批后辈散文家。其作品曾创下57版印刷记录,十多篇文章已收入大陆中小学语文课本,《中国时报》曾做过一次调查排名,琦君和林清玄分别是作品在海内外最畅销的男女作家。其中琦君入选十大女作家之首,其次为席慕容、林海音、张爱玲、三毛等。
琦君的文章主要以乡情、亲情和物情为主,再现了曾经几代人脑海中唯美的江南记忆,她与余光中同为赴台后最主要的乡愁作家,由其小说改拍的同名电影《橘子红了》红极海内外。
琦君之于中国文学,尤其是在散文方面,远不亚于朱自清、冰心、林语堂、梁实秋,独开一门新风,传承自一代词宗夏承焘,中西融合,尤富古典韵味。
《妈妈银行》是琦君的短文精品集,全书以有限的篇章表现无限的情意,旧时代的温馨生活,新社会的种种有情,怀人、记事,无一不令人击节赞赏,字字句句均足以让人再三回味。在作者温柔敦厚的文字背后,充分彰显了中国文人、当代女性对生活和生命的独到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