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
臧克家(1905—2004),山东诸城人。著有诗集《烙印》、《泥土的歌》、《罪恶的黑手》、《呜咽的云烟》,诗论集《学诗断想》、《诗与生活》等。
希望
自从宇宙带来了缺陷,
人类为了一种想念发狂,
精神上化出了一个影像,
那就是你——美丽的希望。
在沙漠上,疲倦困住了旅客的心,
他们的脚下坠着沉重,
一步一步趋近黄昏,
拖不动自己高大的影。
这时你是一泉清水,
远远的放出一点清响,
这声响才触到焦灼的心上,
他们即刻周身注满了力量!
在暗夜里,你是一星萤火,
拖着点诱惑的光,
在无边的黑影中隐现,
你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原来你没有一定的形象,
从人心上你偷来了个模样。
现在在你后面,像参星向辰星赶,
当中永远隔一个黑夜,
在晨光中,参瞅白了眼,
望不及辰在天的那边。
你把人类脸前安上个明天,
他们在苦死了也不抱怨,
你老是发着美丽的大言,
从来不知道什么叫红脸。
人类追着你的背影乞怜,
你从不给他们一次圆满,
他们掩住口老不说厌倦,
你挟着他们的心永远向前。
你也可骄傲的自夸:
“我的遗迹造成了现世的荣华。”
你再加一句自谦:“这算了什么,
前面的一切更叫你惊讶!”
我们情愿痴心听从你,
脸前的丑恶不拿它当回事,
你是一条走不完的天桥,
从昨天度到今天,从今天又度到明朝。
生活
这可不是混着好玩,这是生活,
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周边,
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检点,
灾难是天空的星群,
它的光辉拖着你的命运。
希望是乌云缝里的一缕太阳, 是病人眼中最后的灵光,
然而人终须把它来自慰,
谁肯推自己到绝境的可怜?
过去可喜的一件一件,
(说不清是真还是幻)
是一道残虹染在西天,
记来全是黑影一片,
惟有这是真实,为了生活的挣扎
留在你心上的沉痛。
它会教你从棘针尖上去认识人生,
从一点声响上抖起你的心,
(哪怕是春风吹着春花)
像一员武士在嘶马声里想起了战争。
那你再不会合上眼对自己说:
“人生是一个无据的梦。”
更不会蒙冤似的不平,
给蚊虫呷一口,便轻口吐出那一大串诅咒。
在人生的剧幕上,你既是被排定的一个角色,
就应当拼命的来一个痛快,
叫人们的脸色随着你的悲欢涨落,
就连你自己也要忘了这是作戏。
你既胆敢闯进这人间,
有多大本领,不愁没处施展,
当前的磨难就是你的对手,
运尽气力去和它苦斗,
累得你周身的汗毛都擎着汗珠,
但你须咬紧牙关不敢轻忽;
同时你又怕克服了它,
来一阵失却对手的空虚。
这样,你活着带一点倔强,
尽多苦涩,苦涩中有你独到的真味。
烙印
生怕回头向过去望,
我狡猾的说“人生是个谎”,
痛苦在我心上打个烙印,
刻刻警醒我这是在生活。
我不住的抚摩这烙印,
忽然红光上灼起了毒火,
火光里进出一串歌声,
件件唱着生命的不幸。
我从不把悲痛向人诉说,
我知道那是一个罪过,
浑沌的活着什么也不觉,
既然是谜,就不该把底点破。
我嚼着苦汁营生,
像一条吃巴豆的虫,
把个心提在半空,
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戴望舒 戴望舒(1905一1950),原名戴梦鸥,浙江杭县人。现代派代表诗人。著有诗集《我的记忆》、《望舒草》、《望舒诗稿》、《灾难的岁月》等。
寻梦者
梦会开出花来的,
梦会开出娇妍的花来的:
去求无价的珍宝吧。
在青色的大海里,
在青色的大海的底里,
深藏着金色的贝一枚。
你去攀九年的冰山吧,
你去航九年的旱海吧,
然后你逢到那金色的贝。
它有天上的云雨声,
它有海上的风涛声,
它会使你的心沉醉。
把它在海水里养九年,
把它在天水里养九年,
然后,它在一个暗夜里开绽了。
当你鬓发斑斑了的时候,
当你眼睛蒙咙了的时候,
金色的贝吐出桃色的珠。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怀里,
把桃色的珠放在你枕边,
于是一个梦静静地升上来了。
你的梦开出花来了,
你的梦开出娇妍的花来了,
在你已衰老了的时候。
寂寞
园中野草渐离离,
托根于我旧时的脚印,
给他们披青春的彩衣:
星下的盘桓从兹消隐。
日子过去,寂寞永存,
寄魂于离离的野草,
像那些可冷的灵魂,
长得如我一般高。
我今不复到园中去,
寂寞已如我一般高:
我夜坐听风,昼眠听雨,
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
幽微的铃声吧,
是航到烟水去的
小小的渔船吧,
如果是青色的真珠;
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
它轻轻地敛去了
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
迢遥的,寂寞的呜咽,
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我的记忆
我的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甚于我最好的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在一切有灵魂没有灵魂的东西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是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碎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地哭了,
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偶成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
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
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
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
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
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灯
灯守着我,劬劳地,
凝看我眸子中
有穿着古旧的节日衣衫的
欢乐儿童, 忧伤稚子,
像木马栏似的
转着,转着,永恒地……
而火焰的春阳下的树木般的
小小的爆裂声,
摇着我,摇着我,
柔和地。
美丽的节日萎谢了,
木马栏犹自转着转着……
灯徒然怀着母亲的劬劳,
孩子们的彩衣已褪了颜色。
已矣哉!
采撷黑色大眼睛的凝视
去织最绮丽的梦网!
手指所触的地方:
火凝作冰焰,
花幻为枯枝。
灯守着我。让它守着我!
曦阳普照,蜥蜴不复浴其光,
帝王长卧,鱼烛永恒地高烧,
在他森森的陵寝。
这里,一滴一滴地,
寂然坠落,坠落,坠落。
P51-60
很多人在心中都恪守着一个信条:诗是情绪的抒发,是生活的表现。其实,这是必须击破的迷信。因为在内视点的诗歌艺术中,感情与生活固然重要;但若仅仅强调感情与生活,则涵盖不了理性思考占较大比重的主体心理结构整体。或者说,诗在某种程度上并非像教科书所云,仅仅是一种情绪,一种生活;它同时也是一种经验,一种主客契合的情感哲学。杜甫、王维、苏轼、元好问、里尔克、瓦雷里、艾略特等中外优秀诗人的实践证明,诗并不单纯是情感的方程式,它有时更是凝结着智性感悟的抽象冲动的结晶,最深沉的哲学和最扣人心弦的诗都挤在哲学与诗的交界点上,优秀的诗人常常既是驾驭文字的高手,又是智慧的思想家。进入新诗的萌动期后,由于人的抽象思考的知觉力不断提高,太多重大的人生、生命问题的实际拷问,加上西方具有意志化文化特征的诗歌与哲学的影响,诗的理性抒情特质愈发强化。回望百年新诗的历史来路,不难发现,从初期白话诗的“说理”,到“小诗”派的刹那感悟,从现代诗派“新的智慧诗”的诗情知化,到九叶诗派提纯与升华了的经验,从台湾现代诗“诗想”本质的强调,到朦胧诗怀疑论氛围玉成的思考品格,从非非主义、整体主义诗群的文化建构,到知识分子诗人充满思辩知性的深度抒情,或情或理、或情理合一的人生诗始终连绵不绝,声势浩荡,不同时段的诗人们都把诗当做抒情、言志的载体,凝眸起伏波动的情绪、五光十色的生活同时,又聚焦于内心体验与瞬间感悟,思考生活的悲欢离合,探询社会万象与人生意义的究竟。
百年人生诗的情思内涵多元而丰富:那里有大到生命目的、死亡本质的探寻,如蓉子的《当众生走过》借人必然受制于时代、后人只能在继承前人基础上超越的流逝、变幻的人生思考,承载积极入世的思想,陆忆敏的《可以死去就死去》从形而上层面传递“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的生死同构意向,有种无所谓的达观;也有小至日常生活景象的感悟、瞬间心理滋味的咀嚼,如废名的《街头》(见《都市卷》)在汽车、邮筒及上面的“PO”字样的关系建构中,表达大街、人类寂寞的孤寂情思,轩辕轼轲的《是××,总会××的》从系列世俗表象逻辑推导出人总会死去的精神命题。那里有抒情主体个性的凸显,感情潮汐的激荡,如郭沫若的《我是个偶像崇拜者》乃诗人内心狂放不羁的隐蔽灵魂世界的呈现,潘洗尘的《六月我们看海去》把一代青年烦恼甜蜜以至调皮的青春期心理骚动表现得娴熟、细腻而优美;也有世界真相的洞悉,理性思考的闪光,如戴望舒的《印象》中无不沾染美丽渺远、稍纵即逝品性的意象,触摸到了时光无情的哲学意味边缘,顾城的《弧线》四个画面共同指涉着事物发展的曲折运动规律,暗示人应在被动的困境中把握主体,把弧线抻直。那里有人生历史与传统文化的反思,如杭约赫的《启示》是成年人经验的结晶,现实需要和使命感决定每个正直的人必然蜕变,张锋的《本草纲目》通过俏皮的语句组合,讽刺中国文化的缺少男性气概、自我伤感特征;更有“此在”人生的把捉,朱自清的《光明》于黑暗中追索希望的情怀可视为一代人的现实态度写照,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见《家国卷》)中悲天悯人的道义担待和文本真诚,间接鞭笞了残忍虚伪、缺乏道德感的时代……抽象的、具体的、历史的、现实的、文化的、心理的、真实的、虚拟的,所有心灵内宇宙和客观外宇宙的因子都遣入诗人的笔端,化作了感人肺腑或启人心智的华章。
和那些追求宏大叙事的社会、现实诗歌不同,人生诗比较重视文本艺术性的打磨和锤炼。诗人们深知赤裸的情思像赤裸的人一样苍白,所以除却个别诗人为求得与内容的契合直抒胸臆外,绝大多数皆为情感和哲思寻找感性寄托。在传达意蕴时,不避日常世俗的取向,尽力把情绪融入到具体的意象、情境之中,或将理意与情绪合一,还原为感觉凝进意象,或在内情与外物结合的瞬间直觉顿悟式地融入;从而在意象的推进中隐伏着情绪流动,在情绪的流动中凸现思想筋骨,达到形象、思想、情绪的有机结合。郑敏的《金黄的稻柬》(见《女性卷》)中统摄全诗的“伟大的疲倦”的哲理命题,就是通过“稻束”、“母亲”、“历史”、“人类的思想”等意象的撞击、流转、组合中完成的;羊令野的《蝶之美学》的理性思考也没有单凭智力去认识,而是托物言志,表面描述彩蝶年轻时恋爱过,寿终正寝后仍能作为标本供人玩赏研究,死而无憾,死得其所,实则借助对彩蝶一生的评价含蓄地阐释了一种积极的生命哲学。也就是说,大量人生诗是经非逻辑的诗之道路生产的,它有时是哲学的,但更是诗的。即便像卞之琳知性十足的《圆宝盆》(见《艺文卷》)也同样闪动着新奇的悟性之光,读者从中会感受到宇宙万物相对观念在诗人笔下的交响,领略到智慧的淘洗与快感;但推动诗的动力仍不是理论逻辑,而是心灵活动节奏,至于相对论只是作为一种观念无形地规导灌入于诗的审美思维与想象中。同时,人生诗的作者常在结构、语言等形式因素上做文章,以期使之为意味增殖。如杭约赫的《题照相册》为强调青春充满活力的特点,竟把固定词“青春”拆开分行排列,起到了突出诗歌陌生感,增进意象联绵紧密、一石三鸟的效应,拆开后的“青春”具有原义、视觉色彩“青”、时间季节“春”的三重意义;伊沙对汉语彻底解构的《结结巴巴》源于口语却更结实有力,富于自律性,气势上的固执和硬度、流畅中的拗口,有狂欢倾向又更整齐,结巴而有秩序,近似摇滚的口语本身就有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反讽意味。当然人生诗的魅力不是分居八方的,它是一种综合性创造,像海子的《春天,十个海子》那种“死而复活”的浪漫奇思,死后幻象的越轨创造,死亡感觉的大胆虚拟,都乃异想天开的神来之笔,神采飞扬,就是诗人超拔才情的全方位展现。
至于百年人生诗的风格更好似缤纷飘落的花雨,气象多端,各臻其态,每位诗人都有侍弄情思的独门看家本领。舒婷的《赠别》温情缱绻,美丽感伤,多深情的浪漫风;王小龙的《那一年》轻松流畅,又舒展自然,与日常生活对位;李琦的《当你老了》洁净天然,清丽纯粹,近传统的神韵;纪弦的《七与六》自嘲他嘲并存,深得谐谑的皮里阳秋;徐迟的《我及其他》书写方式惊人越轨,陌生得让人瞠目;金克木的《旅人》意境苍老;杜运燮的《Narcissus》机智深刻……诗人们正是以个人化的歌唱姿态,增强了百年人生诗整体风格的肌体活力与绚烂美感,共同拓展了读者多元化的审美期待。
在本书的编选过程中,我的学生刘波、亓丽、于倩做了一些具体的工作,在此谨表谢意。
五四新文学革命最重大的成果,是诞生了新的诗歌形态——中国新诗。新诗是用接近于口语的白话写作,语言的转换大大促进并密切了诗歌和社会发展以及人们日常生活的联系。诗从传统的领地——庙堂和书斋——走向了大众和民间。其最明显的成效则是,诗歌涉及的题材更加宽广也更加深邃了。人们于是在诗人的创作中,看到了他们所熟知的或所乐见的人生万象,不仅是天空和大地、山林和海洋。而且是市井和乡间,大自大干世界的林林总总,家国兴亡的风风雨雨,小至啼饥号寒的小人物的悲情人生,乃至芸芸众生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这一切,理所当然地都成了诗人驰骋想象力的无边疆土。
新诗表现领域的开拓,为编选者提供了可供广泛选择的可能。数十年来出版的中国新诗选本为数颇多,体例各异,但以年代和时段划分的居多,兼有以诗人为目予以编选的。《百年新诗》丛书则独辟蹊径,将汉语新诗诞生至今近百年来的优秀诗作按照主题分类编选,汇集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不同流派的诗人书写同一题材的诗作,读者可集中感受对于相同或相似事物的多样化情感表达方式,从而获得认识的扩展与审美的延伸。本书是《百年新诗》(人生卷),收录新诗200多首,包括:郭沫若的《我是个偶像崇拜者》、徐志摩的《生活》、林徽因的《忧郁》、冯乃超的《现在》等。
《百年新诗》(人生卷)由罗振亚主编。
罗振亚主编的这本《百年新诗》(人生卷)汇集了不同的诗人在不同的时期写的“人生”题材的新诗。阅读此书,读者可以在不同的时空中集中感受人们对“人生”表达的方式,从而更深刻地认识时代变迁施加于“人生”的不同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