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黄昏时西天挂下一大帘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将海天一体化成暗蓝色,寂静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祷。过了一刻,即听得船梢布篷上窸窸窣窣啜泣起来,低压的云夹着迷蒙的雨色,将海线逼得像湖一般窄,沿边的黑影,也辨认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泪的痕迹,却满布在空中水上。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声在急骤之中,有零落萧疏的况味,连着阴沉的气氲。只是在我灵魂的耳畔私语道:“秋!”我原来无欢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样温婉的浸润,也就开放了春夏问所积受的秋思,和此时外来的怨艾构合,产出一个弱的婴儿——“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还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着些惨白的微光,预告明月已经装束齐整,专等开幕。同时船烟正在莽莽苍苍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鳞的长桥,直联及西天尽处,和轮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对照,留恋西来的踪迹。
北天云幕豁处,一颗鲜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来问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体光艳。但新娘依然姗姗未出。
我小的时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楼窗外等看“月华”。若然天上有云雾缭绕,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担扰。若然见了鱼鳞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悦,默祷着月儿快些开花,因为我常听人说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华;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亲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华只是我脑筋里一个不曾实现的想象,直到如今。
现在天上砌满了瓦楞云彩,霎时间引起了我早年许多有趣的记忆——但我的纯洁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种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绪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结聚成山,月下的情泪可以培畴百亩的畹兰,千茎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类先天的遗传,否则,何以我们儿年不知悲感的时期,有时对着一泻的清辉,也往往凄心滴泪呢?
但我今夜却不曾流泪。不是无泪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将我最纯洁的本能锄净,却为是感觉了神圣的悲哀,将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动,想学契古特白登’来解剖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远是热的情的死仇。他们不能相容的。
但在这样浪漫的月夜,要来练习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机一转,重复将锋快的智刃收起,让沉醉的情泪自然流转,听他产生什么音乐,让绻缝的诗魂漫自低回,看他寻出什么梦境。
明月正在云岩中间,周围有一圈黄色的彩晕,一阵阵的轻霭,在她面前扯过。海上几百道起伏的银沟,一齐在微叱凄其的音节,此外不受清辉的波域,在暗中坟坟涨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将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现象,一面拿着纸笔,痴望着月彩,想从她明洁的辉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迹,希冀她们在我心里,凝成高洁情绪的菁华。因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间的恩怨,哪一件不经过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边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个榕绒密绣的湖边,坐着一对情醉的男女,他们中间草地上放着一尊古铜香炉,烧着上品的水息,那温柔婉恋的烟篆,沉馥香浓的热气,便是他们爱感的象征月光从云端里轻俯下来,在那女子脑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烟尾上,印下一个慈吻,微哂,重复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驶去。
一家别院的楼上,窗帘不曾放下,几枝肥满的桐叶正在玻璃上摇曳斗趣,月光窥见了窗内一张小蚊床上紫纱帐里,安眠着一个安琪儿似的小孩,她轻轻挨进身去,在他温软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抚摩了一会。又将她银色的纤指,理齐了他脐圆的额发,蔼然微哂着,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个失望的诗人,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满面写着幽郁的神’隋,他爱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动,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张开两手,仰着头,让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时正在过路,洗沐他泪腺湿肿的眼眶,他似乎感觉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笔,在自衣襟上写道:
你是失望儿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棂里,望得见屋里的内容:一张小桌上放着半块面包和几条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几上开着一本家用的“圣经”,炉架上两座点着的烛台,不住地在流泪,旁边坐着一个皱面驼腰的老妇人,两眼半闭不闭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个少妇,她的长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妇人掉头向窗外望,只见远远海涛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拥抱蜜吻。她叹了声气向着斜照在圣经上的月彩嗫道:
“真绝望了!真绝望了!”
她独自在她精雅的书室里,把灯火一齐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从东墙肩上斜泻下去,笼住她的全身,在花砖上幻出一个窈窕的倩影,她两根垂辫的发梢,她微润的媚唇,和庭前几茎高峙的玉兰花,都在静秘的月色中微颤,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邻近的花草,连月儿闻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边天然的妙涡,已有好几日不圆满:她瘦损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威尔斯。西境一座矿床附近,有三个工人,口衔着笨重的烟斗,在月光中间坐。他们所能想到的话都已讲完,但这异样的月彩,在他们对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语比说的妩媚,惟有他们工余倦极的眼珠不阖,彼此不约而同今晚较往常多抽了两斗的烟,但他们矿火熏黑,煤块擦黑的面容。表示他们心灵的薄弱,在享乐烟斗以外,虽然秋月溪声的戟刺,也不能有精美情绪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们默默地扑出了一斗灰,起身进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从屋背飘眼望进去,只见他们都已睡熟;他们即使有梦,也无非矿内矿外的景色!
月光渡过了爱尔兰海峡,爬上海尔佛林的高峰,正对着静默的红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块冰,铁青色。四围斜坦的小峰,全都满铺着蟹青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树都没有。沿潭问有些丛草,那全体形势,正像一大青碗,现在满盛了清洁的月辉,静极了,草里不闻虫吟,水里不闻鱼跃;只有石缝里潜涧沥淅之声,断续地作响,仿佛一座大教堂里点着一星小火,益发对照出静穆宁寂的境界,月儿在铁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复趿起她的银舄过山去了。
昨天船离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梢正对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渐渐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
昨夜吃过晚饭上甲板的时候,船右一海银波,在犀利之中涵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视。那放银光的圆球正挂在你头上,如其起靠着船头仰望。她今夜并不十分鲜艳:她精圆的芳容上似乎轻笼着一层藕灰色的薄纱;轻漾着一种悲喟的音调;轻染着几痕泪化的雾霭。她并不十分鲜艳,然而她素洁温柔的光线中,犹之少女浅蓝妙眼的斜瞟;犹之春阳融解在山巅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态,世间凡具有感觉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清辉,就发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应,引起隐复的内心境界的紧张,——像琴弦一样,——人生最微妙的情绪,戟震生命所蕴藏高洁名贵创现的冲动。有时在心理状态之前,或于同时,撼动躯体的组织,使感觉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经难禁之酸辛,内藏汹涌之跳动,泪腺之骤热与润湿。那就是秋月兴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运转的伟剧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诗艺界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中国字形具有一种独一的妩媚,有几个字的结构,我看来纯是艺术家的匠心:这也是我们国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经是一个极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数的杰作;有石开湖晕,风扫松针的妙处,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简直经过柯罗的画篆,米仡朗其罗。的雕圭,Chopin的神感;像——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原子的结构,将旋转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踪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吁喟和涕泪,所凝成最纯粹精密的结晶,满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闲(Gautier)异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梦到,愁字变形为秋霞黯绿色的通明宝玉,若用银槌轻击之,当吐银色的幽咽电蛇似腾入云天。
我并不是为寻秋意而看月,更不是为觅新愁而访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许的。我盖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P9-12
倘若我们望向精神的空际,寻一片翩翩、自在、轻盈的游云,便看到他;如果我们步入文学的幽林,找一只多情、恳挚、终宵歌吟的杜鹃,便听到他;假使我们探往历史的深谷,觅一只如春光、火焰和热情的黄鹂,便感到他。他耽悦云游,却关切大地的命运;他不乏凄唱,而歌唱本身是热切的;他积极扬厉,但非基于盲目的幻象。他灵魂真纯,不失赤子之心,如林间春水;他思想驳杂,难以一言蔽之,若南山秋色。庄周梦蝶,栩栩然、蘧蘧然,他是;曾皙春游,歌咏自适,他是;华兹华斯隐居湖畔,行吟田园,他是;雪莱伴游西风,那不羁的精灵,他是。阮籍独驾,穷途哭返,而他说:“迎上前去!”子桑抚琴,歌哭时命,而他说:“我们自身就是我们运命的原因。”罗曼·罗兰说:“一种卑琐的物质压在我们的心里,压在我们的头上,叫所有民族与个人失却了自由工作的机会。”而他说:“除非我们自愿让物质的势力整个扑灭我们心灵的发展,那才是生活里最大的悲惨。”泰戈尔说:“即使全世界都认为物质结果是人生的最终目的,印度也不要接受。”而他说:“切近我们中国自身的问题说,就在排斥太平洋那岸过来的主义(工业主义、物质主义、功利主义——编者注),与青年会所代表的道德。”不论生前死后,他被赞颂,被模仿,被误解,被攻击,被低估,而未尝被遗忘。这就是徐志摩。
野马上的唱诗者
作为新月诗派的灵魂,志摩以诗著称,藉诗传世,而其散文亦属佳品,摇曳多态,光华灼灼,丰丽馥郁,颇为可观。诸多文段不啻诗歌,美得出尘,自天上来,仿若玉露琼浆,我们且擎起杯盏:初巡口腹欢愉,再巡灵魂微醺,三巡身心偕忘。梁实秋先生说:“我一向爱志摩的散文。我和叶公超一样,以为志摩的散文在他的诗歌以上。志摩的可爱处,在他的散文里表现最清楚最活动。”杨振声先生亦称:“至于他那‘跑野马’的散文,我老早就认为比他的诗还好。那用字,有多生动活泼!那颜色,真是‘浓得化不开’!那联想的富丽,那生趣的充溢!尤其是他那态度与口吻,够多轻清,多顽皮,多伶俐!而那气力也真足,文章里永看不出倦怠,老那样像夏云的层涌,春泉的潺湲!他的文章的确有他独到的风格,在散文里不能不让他占一席之地。比之于诗,正因为散文没有形式的追求于束缚,所以更容易表现他不羁的天才吧?”此论既肯定了志摩的散文,且对其艺术特征的概括恰切而生动。
志摩1922年于文坛初试啼声,至1931年殒落尘寰,前后不过十载,而创作颇丰,留下四部诗集:《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云游》,四部散文集:《落叶》、《巴黎的鳞爪》、《自剖》、《秋》,一部小说集《轮盘》,一部戏剧《卞昆冈》,以及诸多译作、集外诗文。以诗名世的志摩,不论作散文抑或写小说,无不赋之以“浓得化不开”的诗情。盛瓶虽异,而馨香恒在,秾丽无改,千姿一贯,总教人忘不了是为志摩的篇章。他自称:“我是一只没笼头的野马,我从来不曾站定过。”彼时及后世的论者便爱以“跑野马”形容其自由无羁的文风。我们不妨视之为野马上的唱诗者。知堂先生的涩味与冲和气象是学不来的,而志摩的诗情与野马风气怕也难以仿拟。前者炼的是心境与造诣,后者仗的是天赋与个性。这恐都归于造化的吧。
如上所述,志摩的散文颇具“野马风”,行文如脱缰野马,腾跃恣纵,奔跳自如,灵动无拘,行止由意,往复随心,写得洒然、翩然、飘然,一任思绪飞动、联想迭生、意象沛发。此正是志摩个性之潇洒、创造之活跃与想象之丰沛的体现。且以《印度洋上的秋思》为例,文章里时而是恒河边情醉的男女,时而是纱帐中甜睡的婴儿,时而是河石上独伤的诗人,时而是柴屋里悲泣的少妇,时而是抽烟的矿工,时而是凝定的潭水,时而又回转于志摩的船上,并藉以引发又一轮遐思,繁缛络绎,绵绵未断,目不暇给。其野马风气,可见一斑。然而这匹“野马”并非无踪可寻、散漫无度、乱纵失序,文章里虽是画面繁复、联想纷呈,但其间却有联络,即一轮清明的秋月。而萦绕秋月者,是志摩的一脉绵绵愁思。
志摩到底是诗人,作文如唱诗,取其两长,异彩各彰,既得了散文形式之自由,也未尝阻遏诗情之涌流;既有散文的平易、晓畅、连贯与完整,亦不乏诗歌的意境、意象、音韵与跳跃。简而言之,志摩的散文是“诗化散文”,颇具形式感,尤为风格化。举其要者,即修辞之繁与音乐之美。志摩的文章,网罗艳华之象,出入虚实之间,读之不能不能感受到他修辞的缛丽。其譬喻丰富,意象层出,联想环生,排比成势,处处珠玑,在在有情。同时,志摩善于协调长短句式,以成节奏的起伏缓急、音韵的悠扬铿锵,求的是音乐之美。试举一段,描写云雀,文出《想飞》:
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象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着这平铺着青绿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这儿一只,那边又起了两!一起就冲着天顶飞,小翅膀活动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的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活动的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着,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刺刺的一屑,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还是不住的下着……
前两个句子之精彩,令人拍案叫绝。层层比喻,相互套嵌,连缀成片,繁密无间,由近而远,打通感官,恣纵想象,又恰切得当,不能不服膺志摩的诗才。所谓“妙喻”,须既“奇”且“通”。初读,耳目一新,颇感陌生;再思,情理俱通,甚觉恰切。这两句话有着水晶般艺术品质,读之仿佛看到水晶结生水晶,生发不已,彼此辉映,无限纯粹。后面关于云雀的飞动与啼啭的叙写,多出之以灵动的短句,既活现云雀的情态,且富于音乐性,节奏轻快活泼,宛如云雀之乐音。徐文之诗化,由此可见。志摩的文章富于变化,此处恐难详尽,只得见诸具体篇章的赏析了。
被低估的现代性批判者
志摩的思想、主张和关切,在散文里表达得最为清楚。而每篇内容到底不同,或云游异国,或深自省察,或审视社会,或悼念逝者,所感各异,所思有别,此处取其荦荦大端者,或谓一以贯之者,亦是最富启示者。同时,笔者拟为志摩的思想略作重估,稍作辩护,旨在反思当下。对于读者而言,或可视之为阅读的意义所在。
20世纪90年代以降,大众媒体所书写的志摩形象,大抵是一位风度翩翩的贵族公子哥,是情圣、情痴的代表,故其所演绎的故事无出于才子佳人、风月韵事的范围。比之于上世纪50—70年代对志摩的政治大批判和全盘否定,大众文化虽是给他“黄袍加身”,但同样是“不及其余”式的理解,是一种遮蔽、误解与低估。至若今日学界,其对志摩思想的梳理及概括,大体全面,相对客观。但在价值、意义的评估上,其或不置一词,或罔顾其最深刻的洞见。而这殊非意外,是今人对现代性的迷信使之然。志摩彼时不合时宜,今日亦然,一如他的自嘲:“我的信仰,我也不怕陶先生(陶孟和——编者注)与读者们笑话,我自认永远在虚无缥缈间。”倘若没有对人性、生命、人生与世界更为广阔的理解,是难以理解一位诗人之意义的,因为他所呼唤的正是这份“广阔”,而非一点罗曼蒂克的幻想。
胡适先生对志摩有一段评语,已成后世不易之论,即“他的人生观里真是有一种‘单纯的信仰’,这里面有三个大字:一个是爱,一个是自由,一个是美。他梦想这三个理想条件能够会合在一个人生里,这是他的‘单纯信仰’。他一生的历史,只是追求这个单纯信仰的实现的历史。”此言大体不错,而容易引入误解之处,即许多人将志摩的“单纯信仰”狭隘地理解为是他个人的实现,而无视他对社会的关切。除却上述“爱、自由、美”的单纯信仰,志摩也是一个情感的信仰者、生命的信仰者、自然的信仰者。而这些亦可统一于他的单纯信仰。这份信仰,绝非囿于他个人之美好生活的意义,更是他对生活共同体的关切,是对整个现代生活的重新构想。在精美的语言器皿里,志摩投入了对现代生命深情眷注的目光,盛放了对社会的忧思与性灵的补剂。人,尤其置身于现代处境者,应当如何生活?这是他所追问、所关怀、所思考并不断作答的根本问题。或许他的思考不成系统,或许他的观察亦有偏颇,或许他的回答无甚创见,但并非不深刻,并非没有启示,并非大流之论。我们该摒除既往对他的固定印象与图式,重新倾听他的声音。
志摩对现代文明的批判是激烈的,其观点今天读来仍不失振聋发聩之效,且愈发见其深刻性。他自然不是守旧派,却也不迷信现代。他曾说:“归根的说,现有的工业主义、机械主义、竞争制度,与这些现象所造成的迷信心理与习惯,都是我们理想社会的仇敌,合理的人生的障碍。现在,就中国说,唯一的希望,就在领袖社会的人,早早的觉悟,利用他们表率的地位,排斥外来的引诱,转变自杀的方向,否则前途只是黑暗与陷阱”(《罗素又来说话了》)。他还说:“在我们一班信仰(你可以说迷信)精神生命的痴人,在我们还有寸土可守的日子,决不能让实利主义的重量完全压倒人的性灵的表现,更不能容忍某时代迷信(在中世是宗教,现代是科学)的黑影完全淹没了宇宙间不变的价值”(《论自杀》)。在志摩看来,“现代的文明只是骇人的浪费,贪淫与残暴,自私与自大,相猜与相忌,飏风似的倾覆了人道的平衡,产生了巨大的毁灭”(《泰戈尔》)。他认为,科学破除宗教迷信,而自身成为现代迷信;而现代文明本身,也是一种野蛮,如他说:“那时候的人(对现代文明沾染较浅的人——编者注),我猜想,也一定比较的不野蛮,近人情,爱自然,所以白天里听得着满天的云雀,夜里听得着夜莺的妙乐”(《济慈的夜莺歌》)。而这正像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对现代的看法:“人类没有进入真正的人性,反而深深地陷入野蛮状态。”他们在《启蒙辩证法》一书中认为,启蒙使人类依靠理性与科学而从神话世界中解放出来,而其自身成为新的神话,带来了新的蒙昧。“一个被彻底启蒙的世界却笼罩在一片因胜利而招致的灾难之中。”可以说,志摩的观点对于彼时和今日狂热追求现代性的中国而言,都显得不合时宜。然而我们只消看一看现代性所带来的危机,如最为直观的生态危机,便会觉得他的话也并非是无的放矢。
对现代性做出批判,或许如今看来不算新鲜,诸多知识分子致力于此业。而志摩的启示性何在呢?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把这些观点表达得娓娓动听吗?笔者以为,志摩的洞见与启示在于:现代文明的病因在人自身,在人心。他说:“如其一时期的问题,可以综合成一个,现代的问题,就只是‘怎样做一个人?’”难道生态危机不是缘于人类的贪婪吗?所以他始终呼唤着心灵的真纯,表彰着伟大的人格,如《泰戈尔》、《罗曼罗兰》等篇章。他的文字是人性高贵的表达,是赤子之心的跃动,是告诉我们学会面向伟大,将心灵敞向丰饶。我们大概习惯了“欲望叙事”所表达的当代人性,习惯了由资本逻辑所界定的“现实”,也见惯了媒体所追捧的商业成功者。而志摩告诉我们,不必理会美国十大富豪,该去倾听托尔斯泰与甘地的真谛。
志摩对现代性的批判,是一种审美的批判,道德的批判,伦理的批判。“精神的生命”,是他的出发点和归宿地。张汝伦先生在《如果泰戈尔今天来华》一文中指出:
最近几十年,对西方种种制度(machinery)的迷信,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社会科学在中国思想文化界占有压倒的优势就是一个明证。人们不但不反对现代的物质主义,更不反对这种物质主义在思想文化上的表现,这就是社会科学帝国主义。人们总是停留在物质制度层面谈问题,几乎没有人再关心人的精神了,更没有人会从人的精神和灵魂出发来谈问题,十几年前人们对人文精神讨论的反应,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一点。人们认为当务之急是制度,而不是人心,人心早已不在我们的思想家考虑的范围之内……我们不能不承认今天世界上的种种问题归根结底是人的问题,世界的危机归根结底是人的危机。近代以来,人们陷入的最深的迷信是制度迷信,以为有某种制度可以包治百病,不但能使民富国强,也能使魔鬼变成善人。这种迷信是启蒙对工具理性迷信的一个变种。
面对现代的问题,与泰戈尔的着眼点庶几近之,徐志摩正是从人心、精神和灵魂的角度来谈,从人自身来谈,所以他才说:“我们自身就是我们运命的原因”(《落叶》)。学人李慧超指出:“我们不仅缺乏对自我的思考,也缺乏这种思考的意识,所以无论是什么时候,我们都会习惯性的找‘自我’以外的原因,比如制度。”我们在探索制度的同时,或许也该思志摩所思、问志摩所问:怎样做一个人?这或是问题的肯綮所在,也是最可珍贵的启示。
志摩对现代世界的期望,是一个有情的世界。他希望以“感情”来重构现代人之间的关系。他者对于我而言,并非一个契约主体,且彼此关系并非被现代权利观念和资本逻辑所宰摄。在志摩看来,“真的感情,真的人情,是难能可贵的,那是社会组织的基本成分”(《落叶》)。人在社会中是孤立的个体,而感情则如同线索和经纬,将人与人联系在一起,形成和谐的整体与统一的力量。他认为,社会的危机是感情的危机。现代社会的根本病症不在于政治经济制度,而是真的感情的丧失,是人心的堕落。
大抵或有人讥嘲志摩天真、虚妄,将其想法归于一个诗人的浪漫幻想。首先,这类人貌似精明而成熟,实则视野狭隘而浅近,目光为现代性原则所蔽,缺乏对生命、生活的广阔理解,失去对个人存在和人类历史的新的想象。我们为什么单单迷信制度,而不着眼于感情?我们为什么独独信赖物质,而不尊重精神?我们应该有不同的思考,不同的构想,不同的追求,为了一个不同于今日的美好而良善的未来。“人类对世界、对自己可以有一个更为自由和广阔的理解。只有这种理解,才能把人类从现代性中拯救出来”(张汝伦语)。
此外,笔者不认为志摩的思想是完全脱离传统和本土的,并非某些论者所言:“当徐志摩全身心地融入到剑桥式的西方文化体系中去时,他却没有很好地把它与中国传统文化有机地结合起来。”首先,中国是伦理本位的社会。中国人“从中国就家庭关系推广发挥,而以伦理组织社会,消融了个体与团体两端”(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人与人之间所重者,是情与义。“在中国社会处处见相与之情者,而西洋社会却处处见出人与人相对之势。”(同上)志摩提出“感情”是社会组织的基本成分,期望以修复感情来修复现代社会,正合贵人情、重乡情的传统国情。而他所谓“感情”,是“友爱与同情”,融入了“平等”的现代精神。其次,志摩贵自然,强调在自然中求得性灵自由、身心和谐,这固然可说是受英国湖畔诗人的自然主义的影响,却也未始不见庄周的影子。
人云志摩西化尤甚,是个人主义者,亦言之有据。然而,我们莫忽视志摩身上的古典气质或“反现代”特征。在诸多篇章里,志摩未尝言理性与权利,说的是性灵与感情;所重并非科学,热爱的是自然;瞩目的不是独立个体,关注的是人伦关系。这也是确凿有据的,见诸《落叶》、《秋》、《罗素又来说话了》、《泰戈尔》等文。倘若我们的世界精神颓败、感情贫乏、性灵窒碍、自然毁坏,那么权利、民主、科学等又有何存在的意义呢?
胡适说:“他(徐志摩——编者注)的失败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的失败。他的追求,使我们惭愧,因为我们的信心太小了,从不敢梦想他的梦想。”或许徐志摩正如堂·吉诃德,屡屡碰壁,总在失败,时被讥讪,更被风车打翻在地。然而这位愁容骑士到底走了多远,经历了怎样的丰富,见到了怎样的世界,实现了怎样的奇迹,是他的乡人们永远不知道的。口言历史、现代、人类等,太过宏大,且从自身说起:对人生自由而广阔的理解,对生命的另一重想象,对心灵图景的拓展,对人性高贵的向往,对美的深切感受,或可成为我们阅读志摩的起点和终点。志摩的文字,是我们心灵的诗意的栖居之所。
就是这样。
有人说:“散文可以比较直接而真切地反映一个作家的人生感受与思想历程。”这句话对于有着“民国四大才子”美誉的徐志摩而言,更是恰如其分。徐志摩的散文没有那些营造氛围和矫揉造作的痕迹,读来好似与最亲密的朋友对话——他坦陈自己的心迹给你看,对他的情感和经历让你感同身受。这份随性和洒脱,这种亲热和真诚使人在阅读中得到最大的被尊重和被信任的幸福感。可以说,他那些从心窝里流淌出来的文字,成就了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
《我所知道的康桥(徐志摩散文经典)/中国现代文学经典名著》收选了徐志摩最经典的散文39篇。
为了帮助青少年读者更准确地理解现代文学经典名著,编选者对原著中生僻的字和词做了必要的注释,并在每篇散文后附有简短的解读评点。相信读者朋友翻开本书的同时,一定会体验到高效通畅的阅读快感。
有人说:“散文可以比较直接而真切地反映一个作家的人生感受与思想历程。”这句话对于有着“民国四大才子”美誉的徐志摩而言,更是恰如其分。徐志摩的散文没有那些营造氛围和矫揉造作的痕迹,读来好似与最亲密的朋友对话——他坦陈自己的心迹给你看,对他的情感和经历让你感同身受。这份随性和洒脱,这种亲热和真诚使人在阅读中得到最大的被尊重和被信任的幸福感。可以说,他那些从心窝里流淌出来的文字,成就了文学史上的一个经典。
《我所知道的康桥(徐志摩散文经典)/中国现代文学经典名著》收选了徐志摩最经典的散文39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