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的方向就是越来越散,越来越自由,最后也许它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一些文字而已,但是能够直指人心。这是一部关于日常生活、身体旅行和心灵游历的文字,大地与人生,在作者自由灵动的思考中,具有了哲学的深度。这是一位严肃的诗人、作家的灵魂出场……
”在散文上,我是后退的,我是要回到最基本的说话。“语出作者于坚。本书收录了于坚的五十多篇散文,包括:《游泳池记》、《看画记》、《火炉上的湖泊》、《似是而非的镜子》、《少年中国》等优秀作品。这是一部关于日常生活、身体旅行和心灵游历的文字,同时富含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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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水里唤了我一声,裸体的男子,除了一条短裤,没有任何衣服、背景可以帮助我回忆起他是谁。那张脸像显影液里的图片,拼命要浮出来,但似乎早已显影过度,只是一片黑暗。他是谁?我肯定不是在他游泳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他穿着衣服,是哪一类的衣服,暗示的是哪一类人物?是在什么环境中,某人家里?商场?医院?单位?我无法想像,这个男人现在只穿着一条游泳的裤衩,没有任何背景暗示的肉体,脱光了衣服,他一点身份的迹象都没有,而那身体是那么平庸,就是一块肉,像吊挂在屠宰场的猪肉那样。没有什么特征,如果另一个人唤我一声,情况还是如此。这个人,我不能通过身体回忆出他,他和我的身体没有丝毫关系,我们是在衣服中认识的。西装?休闲装?但他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也是只有一条裤衩。他显然并不确定,企图进一步确认,他从水里缓缓地游过来,渴望和我交谈,渴望通过一些词语继续试探。但我毫无把这张底片冲出来的兴趣,眼看他的身体越来越近了,我把脸转向别处去,他改变了方向,他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认识我。游泳池忽然变小了,我尽量绕开他,拖延那尴尬的时刻。他也在远处注意着我,我感觉我正像一张放在显影液里的相纸,被他翻来翻去,也许他已经知道我是谁,认出了记忆中那个裹在某套衣服中的裸体,但我从未裸体出现在此人眼前呀,和我有过裸体经历的人,我是不会忘记的,那印象总是会刻骨铭心。我终于没有能把关于这个男人的记忆从黑暗里调出来。我乘他不注意,悄悄地从一个梯子爬上岸,飞快地离开,但我还是在最后的时候把目光投向游泳池,立即再次与他迟疑的目光相遇,他咕噜了一句,好像是说,再游一下嘛,要走啦?我点点头,离开了,心里一阵轻松。我穿好衣服,来到街上,一个穿丝绸夹克的人经过我身边,我忽然想起来还在那游泳池里泡着的男子是谁,他是何群的朋友,某年的夏天,我们曾经在一起打过网球。他穿着这种丝绸的夹克来到网球场,头发上抹着油,皮鞋锃亮。我以为他不是来打网球的,但他脱掉衣服和皮鞋,换上运动短裤和鞋,握着拍子走了进来。2
他正在换衣服的时候,手机响了,解裤子的手就停下来,换了一个方向,伸到手包里拿出一块手机,打开,是哪个?他的脸于是慢慢出现了一种办公室的表情,我觉得那是一个副主任的表情。刚才他的身份难以捉摸,六十岁上下,提着一个塑料袋,灰色的棉布夹克,运动鞋,打扮在民工和机关干部之间,拿出一块手机就不一样了,看起来不再像民工。说起话来就更清楚了,慢的,听不出口气,听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没有立场。那边有人在嘀嘀咕咕,他听了好一阵,只说了两句话:你莫听他乱说,明天我过来再说。然后他重新穿好衣服,干脆地走掉了。3
游泳池有洗澡的地方。许多人进来,把身上的那条裤衩也脱掉,拧开热水,冲洗起来。同时也亮起嗓子,开始唱歌。有的人真是唱得好,嘹亮,全浴室都可以听到。有的人嗓子不太好,也要小声地哼着,一边叉开大腿根,往那些毛上抹肥皂;或者把毛巾搭在脊背上,一边唱,一边上下拉着。这种情况是经常的,裸体,在澡堂里歌唱,没有人觉得不对。但在其他的公共场所,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例如在超级市场、在邮电局、在银行、在大街上、在其他必须衣冠楚楚的场合,如果你那么做,旁边的人就会惊讶、愕然、夸张地望着你,你只有疯掉,才能继续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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