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大娘
我既冠之年来北京,认识旗下人不算少。印象呢,也是说来话长。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我知道。但这也不好就以之为证来个一边倒的论断,因为据李圭《思痛记》一类书所记,创点天灯之法、以杀妇孺为乐的并不是旗下人,而是炎黄子孙。根据法律前人人平等的原则,至多也只能判各打五十大板。在这类事情上,我们最好还是,或说未得不,依圣人之道,既往不咎。那就说“来”。高高在上的,雍正皇帝,乾隆皇帝,都够厉害,但无论如何,与朱元璋及其公子朱棣相比,总是小巫见大巫。这样,也就可以轻轻放过。还是往下看,男如纳兰成德,女如顾太清,说句不怕人耻笑的话,我都很喜欢。再往下,就碰到余及见之的一些人,取其大略而言,生活态度,举止风度,都偏于细致,雅驯;也不能不柴米油盐,但大多有超过柴米油盐的所好;待人温和有礼,却像是出于本然;总而提高言之,是有王谢气。
有王谢气,也许就值得写入《世说新语》。我前几年写《负暄琐话》,东施效颦,笔下也曾出现一些旗下人。但那都是有或略有社会之名的。清一色,就可能引来希图文以人传甚至势利眼之讥。所以要补救,写一些无社会之名的,哪怕一位也好。搜罗,由近而远,第一个在记忆中出现的就是这位汪大娘。但写她也有困难,是超过日常生活的事迹太少。怎么办?还是决定写。理由有二:一来于兵家,日出奇制胜,很多大手笔写大人大事,我偏写小人小事;二来于小说家,日有话即长,无话即短。
言归正传,且说这位汪大娘是我城内故居主人李家的用人,只管做饭的用人。汪后加大娘,推想姓是男家的。我30年代末由西城一友人家借住迁入北城李家,开始认识汪大娘,那时她四十多岁。人中等身材,偏于瘦;朴实,没有一点聪明精干气;很少嘻笑,但持重中隐藏着不少的温和。目力不好,听说曾经把抹布煮在粥锅里。像有些妇女一样,过日子有舍身精神,永远不闲着。不记得她有请假回家的事,大概男人早已作古了吧。后来知道有个女儿,住在永定门外,像是也很少来往。李家人不少,夫妇之外,子二女三,逐渐都成婚传代,三顿饭,活儿不轻。活儿轻重是小事,还有大的。李家是汉族,夫妇都是进士之后,门第不低。不过不管门第如何高,这出身总是旗下人的皇帝所赐。而今,旗下人成为用人,并且依世俗之例,呼家主人夫妇为老爷、太太,子为少爷,女为小姐,子妇为少奶奶,真是翻了天,覆了地,使人不禁想到杜老《哀王孙》的诗,“但道困苦乞为奴”,不能不感慨系之了。
以下更归正传,说汪大娘的行事。勤勉,不希奇,可不在话下。希奇的是身分为外人却丝毫不见外。她主—家衣食住行的食政,食要怎样安排,仿佛指导原则不是主人夫妇的意愿,而是她心中的常理。她觉得她同样是家中的一员,食,她管,别人可以发表意见,可以共同商讨,但最后要由她做主。具体说,是离开常轨不成,浪费不成。她刚来的时候,推想家里人可能感到不习惯,但汪大娘是只注意常理不管别人习惯的,日久天长,杂七杂八的习惯终于被她的正气憨气压服,只好都依她。两三年前,我们夫妇往天津,见到李家的长媳张玉婷,汪大娘呼为大少奶奶的,闲谈,说到汪大娘,她说:“我们都怕她,到厨房去拿个碗,不问她也不敢拿。孩子们更不成,如果淘气,她看不过,还打呢。所以孩子们都不敢到厨房去闹。她人真好,一辈子没见过比她更直的。”
李家房子多,自己住正院,其余前院、后院、东西跨院的房子,大部分出租。门户多,住时间长的,跟汪大娘熟了,家里有什么事,她也管。当然都是善意的。比如有个时期,我不知道肠胃出了什么毛病,不喜欢吃饺子。情况传到汪大娘那里,她有意见,说:“还有比煮饽饽(旗下人称水饺)更好吃的?不爱吃,真怪!”我,至少口头上,习惯也被她的正气和憨气压服,让家里人告诉她,是一时有点胃病,过些日子会好的。 汪大娘也有使人费心的时候。是一年夏天,卫生的要求紧起来,街道主其事的人挨门挨户传达,要防四种病。如何防,第一,也许是唯一的要求,是记牢那四种病名,而且过两三天一定来查问。李家上上下下着了慌,是唯恐汪大娘记不住。解救之道同于应付高考,是抓紧时间温习。小姐,少奶奶,以及上了学的孩子们,车轮战法,帮助汪大娘背。费了很大力量,都认为可以了。不想查问的人晚来一两天,偏偏先到厨房去问她。她以为这必是关系重大,一急,忘了。由严重的病人手想,好容易想起一种,说:“大头嗡。”查问的人化严厉为大笑,一个难关总算度过去。
还有更大的难关,是她因年高辞谢到女儿家养老、文革的暴风刮起来的时候。李家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当然要深入调查罪状。汪大娘曾经是用人,依常情,会有仇恨,知道得多,自然是最理想的询问对象。听街道的人说,去了不只一次。不幸这位汪大娘没学过阶级斗争的理论,又不识时务,所以总是所答非所求。比如人家带有启发性地问:“你伺候他们,总吃了不少苦吧?”她答:“一点不苦。我们老爷太太待我很好。他们都是好人。连孩子们也不坏,他们不敢到厨房淘气。”不但启发没有收效,连早巳教她不要再称呼的“老爷太太”也冒出来了。煞费苦心启发的人哭笑不得,最终确认她竟不像留侯那样“孺子可教”,只好不再来,又一个难关平安地度过去。
最后说说年高辞谢,严格说是被动的,她舍不得走,全院的人也都舍不得她走。但人的年寿和精力是有限的,到必须休息的时候就不能不休息。为了表示欢送,李家除了给她一些钱之外,还让孩子们带她到附近的名胜逛逛。一问,才知道她年及古稀,还没到过故宫。我吃了比她多读几本书的亏,听到这件事,反而有些轻微的黍离、麦秀之思,秀才人情,心里叨念一句:“汪大娘不识字,有福了!”那几天,汪大娘将要离去成为全院的大事,太太们和老太太们都找她去闲谈,问她女儿的住址,说有机会一定去看她。
我们也抄来住址。但不凑巧,还没鼓起勇气前往的时候,文革的大风暴来了。其后是自顾不暇,几乎连去看看的念头也消灭了。一晃十几年过去,风停雨霁,人人有了明天还可以喝清茶看明月的安全感,我们不由得又想到这位可敬的汪大娘,她还健在吗?还住在她女儿那里吗?因为已经有了几次叩门“人面不知何处去”的伤痛经验,我们没有敢去。但她的正直、质朴、宽厚,只顾别人、不顾自己的少见的形象,总在我们心中徘徊;还常常使我想到一个问题,是:常说的所谓读书明理,它的可信程度究竟有多大呢?
P104-107
(上篇)
大约是1992年的一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我随手翻开新创刊的《书摘》杂志,见到一个很大胆的题目:《论婚外恋》,作者张中行。我感到很意外。因为知道张先生是一位学贯中西的大学者,年已耄耋,他怎么会想起作这样一个题目?他能否有超人的见解?于是埋头就读。文章不短,大约有6000字的样子,一口气读完,然后就坐在那里发愣:不知道这样一个人人都在说长道短的题目,张先生怎么能说得这样透彻明白?真好比是一朵谁都看到的红花,早有一千个人把它描绘过了,简直说白了,说滥了,叫人无法再张口。可是经张先生再一说,人们突然觉得像是第一次看到这朵花,重新发现了新大陆。张先生真有一种能把事情穿透,并从上下、左右、前后、里外、表层、内涵、本质等等方面将其说透的大本事,这叫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同时,我也感到兴奋异常,因为我想,可找到一位能将人生说透的“神”了!
我就去找张先生的其他著作。并且得知,《论婚外恋》是大著《顺生论》之一节,此书为一本全面论述人生的著作,有24万字之巨,是张先生一生读书做人的精华荟萃。终于有了捧书细读的一天,突出的感受依然是:张先生能够把别人说不明白的事,说得特别明白。
这期间,令我荣幸之至的,是我竟然得识了行公。面对我心中的“神”,第一次见面,我们谈了4个小时。静听着这位睿智的大学问家阐释他的人生见解,令我最意外也最印象深刻的,是行公绝不只是一位面壁书斋的学者,他对世界、对社会、对政治,有着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深刻思考。说到激愤处,老先生也会像慷慨悲歌的燕赵之士,激动高声,声震屋瓦。比如那天正说话间,忽然门帘一挑,翩然进来一位50多岁的男士,朗声问道:“请您写的序,完成了吗?”行公也不搭话,一猫腰,从桌子底下取出一摞稿子递过去,这才吭声:“还是还给你吧,这序我写不了。”等那人走后,行公厌恶地说:“这是一个大人物的书,托此公送给我,以为我一定写。我呀,能写也不写,人物再大,干了那么多坏事,我才不出卖良心呢!”
还有一条印象深刻的,是行公对他自己的评价甚低,这也大出我的意料。关于他的学识之渊博,文化界流传着好多故事;普通读者也都知晓他的大名,因为全国各个城市,满大街都在卖他的书。就算这些都不提及,我亲眼所见的一件事,却实在不能省略:那天有几位先生来找,拿出几方砚台,请行公鉴定。砚面空空,上面什么字、印也没有,真可说是了无痕迹。只见行公随手接过来,只几瞄,就不但断定是什么朝代什么年间的,还居然说出为哪位名砚工所制,真是神了!把一屋子人惊得目瞪口呆。这才叫真本事,堪称大家。可是行公却反复对我说:“我这辈子学问太浅,让高明人笑话。”见我一个劲儿摇头,他来认真的了:“可不是吗?你没听见我经常说的一个笑话:要是给王国维先生评为一级教授,那么二级也没人当之。勉强有几位老的,能评上三级,还轮不到我呢”。我注意到,“让高明人笑话”,这句话已成为行公的口头禅,在许多问题上都用,时时以此自省,那次电视台要给他拍片子,他不愿意出头露面,挡驾的也是这句话。他是真正的“学,然后知不足”,比起那些总共也没读过三本书,就自我感觉良好,膨胀到满天下去跟人争名次的蠢材,真不可同日而语。
至此,我也越加理解了,为什么许多朋友爱称行公为“布衣学者”?老先生打从心底里,一向把自己看得普普通通,“我乃街头巷尾的常人”。他也习惯于别人这样对待他,若要把官场文坛那一套搬来,套用到他身上,老先生还腻味得不行。又是我亲眼看见,行公宁可在办公室吃昨晚剩的干火烧,也坚持不去应酬官宴,“忒累!”他说。“又绝无必要。”他说。
行公的说话也值得大记一笔,其风格,也属布衣。男人,男性,他说“男的”。女人也一律称作“女的”,就像引车卖浆者言。那么大的学问家,一点不以劳动者为鄙,一点不端着架子装腔作势,除了“男的”、“女的”、“老的”之类,平时所言,一律是老百姓的平实语,从不“之乎者也”、“主义”、“前、后”云云。熟人、朋友、弟子、忘年交,一律称之“行公”,有的还昵称“老爷子”甚或“老头”,都答应得干脆利落。
(下篇)
所以,当中国和平出版社总编辑侯健先生找到我,要我为该社拟出的“名家析名著丛书”推荐人选时,我立即首推行公。可是,当侯总编又邀我就任《张中行名作欣赏》一书主编时,我却惶惑复胆怯,不敢应承。以我之才疏学浅、孤陋寡闻、“少”不经事,如何能理解得了大学问家张中行的境界,这不是以渺渺一粟面对茫茫沧海吗?无奈,侯总编力持,我这边又有行公弟子靳飞先生一力鼓动,经过再三再四的犹豫,遂终于下决心破釜沉舟,答应编就这部书。
行公一生何其勤勉,著作几如河汉,庶乎多不可数!本书限于篇幅,只能遴选15万字左右,实在是有拿一张大桌布做成一块小手绢的感觉。看看哪篇,都好,都各有其入选的理由,都不忍下手割爱。后来,还是靳飞先生开出书目,我们亲聆行公意见,才最终确定下来。人选篇目是根据这样一条原则操作的,即:尽可能将行公各种风格作品的代表作麇集于此,展示先生大著全貌,以飨读者。
篇目确定下来以后,就遇到请人鉴赏的问题。“丛书”明确规定,须由“名家”来鉴赏,这就又有了难度。名家现在没有闲人,谁身后都有一大群编辑跟着,有的报刊还悬有高额稿酬,绝不是本书区区薄酬所能同日而语的。囊中羞涩其气也衰,于是我约稿时就底不足,气不壮,不敢高声。不过我显然是庸人自扰了,各位大名家,出于对行公的敬仰,无不欣然应允。季羡林先生耄耋高龄,百事缠身,却是星夜赶稿,5200字一气呵成,字里行间充满殷殷情谊,读之令人动容而忖:这哪里是季、张二人的私人交往,分明更是中国一代文化巨擘所呈现出的学问高度。周汝昌先生年过古稀,因患眼疾而字大须如铜钱,且正忙于自己著作的出版事宜,却还是拨冗撰稿,文章写得一丝不苟,从容不迫,又独具慧眼,见解高超,显示出一位大学问家的垂人风范。洁泯先生刚好亦做了眼睛手术,医嘱需要恢复一段时间,完全可以辞谢不写,但先生却郑重其事地来函垂问,可否延宕一小段时间?并最终如期交稿;文3300字,全部是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令人生出无限感动,慨叹世间还有如此君子。牛汉先生算是我这个文学编辑最优秀的作者之一,本不相熟,是于文字交往之中成为忘年朋友的;我向来佩服先生的锦绣文章,此番特意挑了一篇最有难度的,即有关诗文学问的请援;先生谦虚,连说从不敢写鉴赏文字,本不该应命,但对于行公的学问,恰好是一次学习领悟的机会,遂认真写来;翻开其文,书卷气扑面而来,一位年已古稀的著名诗人向耄耋学者孜孜以求的高贵心境,氤氲着全篇,给后人我辈留下的,绝不只是学术之诲。我不由得连连感叹:这就是中国一代文化老人,迄今为止,他们仍是中国知识界的最高山峰!
当然,中青年学者也正在迎头赶上来。需要说明的是,本来阎纲先生、何西来先生、毛志成先生,早巳大名鼎鼎,但在此书只能屈就中年一代。这三位先生的文章都有文势滔滔之妙,又加入他们这一代人特有的经历、体察、感悟、思索所化就的学养,就有如在行公的睿智之上,增加了高明的导读,使我们于别开的一扇窗棂里,看到了新的风景。再往下,青年学者还可细分两茬:与我大约同代的,有孙郁、谭宗远、张恬、李春林;与靳飞同代的,有伍立杨、彭程、刘江滨、林凯。他们都是近年来已小有成就的青年名家,在创作、评论、理论以及读书界等等,露出锋芒,为人瞩目。特别是伍立杨、彭程、刘江滨诸君,年刚过而立,正是意气风发岁月,却已是饱读中外诗书,佳作一篇继一篇喷薄而出;他们秉承的正是中国传统文化一路,文章一出手,必氤氲着古典文学所特有的儒雅书香之气,每每令我想起唐初四才子王、杨、卢、骆。我的感觉是,后生可畏,前途未可限量,可不能小视了他们!
因此,在本书中,我很难说出哪篇文章最好。我觉得篇篇都好,不论原文还是赏析文章,俱是心血之作——在这人人都道是急功近利的浮躁年代,能有学人如此不计名利、不贪金钱、不恋热闹、不慕潮涨潮落、不看云起云飞,而甘心情愿孤守一隅,沉醉书斋做学问,真让我从深心里想说上一声:“谢谢!”我宁愿不将此书看成是孤立的一部书,而视做继承发扬我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具体操作,但愿通过个体的劳动,使小溪汇人大海,跬步积成千里,“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最后,还要感谢中国和平出版社,感谢总编辑侯健先生和责编庞吻女士,感谢他们所做的工作。在铺天盖地的商业大潮冲击下,并不是所有的出版社和编辑都钻到了钱眼里,都以是否赚钱为要旨,有责任感的出版工作者还是在苦心孤诣地做着文化的积累工作,我以为本书就是一个例子。
名家析名著丛书是和平社品牌经典读物,它以崭新的面貌奉献给新老读者朋友。季羡林、周汝昌、袁鹰、苏叔阳、陈丹晨、浦漫汀、于是之、舒乙等名家为我们解读名著精髓,走进大师的世界;几百幅珍贵的历史照片,为我们再现作家风采,一展时代风云。
本书为该丛书之一。
本书是名家析名著丛书之一。该书收录了我国著名语言教育家、学者、作家张中行的文学作品以及著名文人们对这些作品的欣赏和评析。通过本书,我们不仅能够解读张中行名作的精髓,走进文学大师的世界,而且,书中几百幅珍贵的历史照片,也为我们再现作家风采,一展时代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