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本普通意义上的游记一类的东西，它既是见闻，又是对所见所闻之思考；它写的是巴黎，又与作者的祖国息息相关。是一个朋友在讲述他的“好玩”的故事，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的精神漫游。

　　本书向读者展示了老楷在巴黎旅居的梦幻生涯。文字、插图非常洒脱、鲜活，用他特有的幽默，讲述一个浪漫主义者的精神漫游。文章可读性强，在幽默的文字中，充满了人生思哲。

老楷与他的《梦幻巴黎》

自序

“法盲”去法国

我不知道，请不要问我

蝗虫飞呀飞

出国忏悔录

梦幻巴黎

街头音乐家

何必替洋人瞎操心

咖啡馆的老人

巴黎妇女的穿戴

“阿早鲁亚”

女邻居

一周不说话的滋味

好玩的事情

我的“组装法语”

猫先生猫太太

猜猜晚餐之后怎么样

我居然减肥

巴黎学子众生相

像走进电影一样

日妈自来

不混出个名堂，无颜见江东父老

我只想有个家

生在哪里还得回到哪里

杜苹

家乡宝汤乐静

留法学生座谈会

7月14日：一个噩梦

给友人书

第一封信

第二封信

第三封信

第四封信

第五封信

朋友们

山一样沉默的艾洛蒂

索菲的选择

我的师傅浪帅先生

“老酒鬼”卡特琳

布列塔尼之行

菲力蒲先生一家

乡村木雕

孤独的度假者

渔民音乐节

中文教师克罗德

“马克思”先生

奎因船长

寄给儿子的明信片

阿尔卑斯之旅

喂!索菲，你带来了一位巫师

暴风雪中的十字架

蒙巴纳斯公墓沉思录

后记

四岁的时候，父亲自杀了。

他有严重的肺病，有一个离家出走的妻子，有一个弱小的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书。就像吃药一样，父亲天天读书。

“知识就是力量”，然而他却没有力量再活下去。

我先是恨他，可怜自己。以后倒过来，可怜他而恨自己。但都无用。于是我感到可怕的孤独。

我一直怀疑父亲将自杀的基因遗传给了我。每当夜深人静，孤独难耐的时刻，我就怀着极大的乐趣，精心设想各种各样的自杀方式，来安慰自己。并且以萨特的这句名言，来为自己怯懦的念头辩护：“法律能以什么样的名义，来禁止人们自

P14杀呢?”

这样“死过”上百次之后，我终于悟出了要活的意义。希望亲友将来把这句话，刻上我的墓碑：

此人一生的成就，仅在于最终抗拒了自杀的诱惑。

但在此之前，我尚不能保证，当有一天我又受到父亲亡灵蛊惑的呼唤的时候，是独自悄悄溺死在塞纳河，还是从艾菲尔铁塔的顶层往下跳。

我不知道。

P15

老楷是一个梦游者。当他那一代最后的梦游者都已纷纷向世俗人生缴械投降时，老楷仍然是一个梦游者。这个老唐·吉诃德，不是要冲向风车，而是要固守他心灵的浪漫主义圣殿。

我认识老楷多年，我认识他时他已三十老几，两鬓已有白丝些许，然而作为人，他却毫不见老相。热情，充满活力，在1月份的水塘中游泳；唱俄罗斯歌曲，左手扶着钢琴；跳迪斯科，汗水湿透猩红色羊毛背心；参加画展和沙龙中的文学争论，谈锋逼人。他本来不应当和我们这一辈的人玩，他属于更稳重、深沉的一代人。他比红卫兵们还高一年级。然而我们喜欢他，他的老练、世故、经验在我们这里，常表现出一种他特有的幽默。这个老浪漫主义者在刚满四十岁的时候跑到巴黎梦游去了，不懂法语，两袖清风，唯一财产，就是他的罗曼谛克。

在这个对终极世界日益漠不关心的世界上，真正的浪漫主义者也是真正的悲剧式人物。这种悲剧并不是法兰西大都会剧院剧场中演出的那类悲剧，而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有血有肉的人身上，老楷在巴黎美丽的秋天听到的是足以打击他一生的噩耗：他的十八岁独儿子张路不幸由于车祸去世了。那是一个非常聪慧可爱的少年。老楷说，他受过当儿子的苦，所以把他的儿子像待朋友一样养大。

老楷结束了巴黎的梦幻生涯，回到昆明。我看见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沉默在故乡的喧嚣中。我想，此人恐怕正陷入一个空掉的世界。老楷以前在我眼中，总是一个大朋友，此次，我看见他作为一个父亲。浪漫主义不结束也得结束了。老楷幼年丧父，失母，由于家庭出身，三十岁以前未得志，现在又失去了儿子。老牌唐·吉诃德，生活这一次终于击倒了你。

老楷回到故乡的第三年的某一天，抱着一叠十八万字的手稿来找我，让我写点什么。我内心非常惊讶，感动。此人确实不凡，我私下想。这十八万字的手稿就是《梦幻巴黎》。我几口气，翻翻停停地读了这部手稿，我的感觉是，这是一本好看的书，它并不仅仅是一本游记，也是老楷个人的心史。这个老浪漫仍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爱、激情和感受力，人生的重创并未击倒此人。 这不是一本普通意义上的游记一类的东西，它既是见闻，又是对所见所闻之思考；它写的是巴黎，又与作者的祖国息息相关。是一个朋友在讲述他的“好玩”的故事，也是一个浪漫主义者的精神漫游。老楷人生最初的梦想，是当个画家。他今天却成了文字等身的人物。由于相交多年，他以前的文字我看过不少，我以为《梦幻巴黎》是他写得最自在，最不拘束，最显本性的文字。

又是一个充满肴喧嚣的春天，有心情赞美这个季节的人在这个把梧桐树叶都看成铜板的年代，恐怕不是疯子就是白痴。然而一个时代的喧嚣并不意味着沉默毫无价值。所有的世纪都有它自己的精神殉道者，无论是圈地运动时代，还是蒸汽机问世的时代，我们小必轻率地下结论认为这个时代是浪漫主义者的终结。因为，甚至在一个人身上，它也不会终结，老楷是一个证据。他失去了肉身的儿子，却仍然充满着爱与善，为人生、世界和读者，奉献出他的另一个精神的儿子。

1993年2月4日于昆明

我1989年初春到达巴黎，因为唯一的、18岁的儿子张路不幸亡故，深秋又回到故乡昆明。几乎是眨眼之间，命运之神将我从巴黎光怪陆离的梦幻中，又送进了中年失子的噩梦。

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我身心不由自已地被卷入这两个截然不同、反差巨大的梦境里神魂颠倒，精神恍惚……我那时的状况，正如老朋友诗人于坚所言：“我看见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沉默在故乡的喧嚣中。我想，此人恐怕正陷入一个空掉的世界。”  

我在这个空掉的世界里心如古井万念俱灰地躺着……记得那是1991年一个暖冬的下午，我静静地躺在家中客厅的沙发上，在恍惚中睡去，很快又在恍惚中醒来，恍惚中我看见阳台上山乌龟藤叶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粗糙的水泥地板上，呈现着清晰的灰蓝色。阳台铁栏杆的投影均匀地分割了地板上黄灿灿的阳光。一只褐色的蚂蚁在分割的阳光里爬行……恍惚中我听见房门响动，是妻子买菜回来……恍惚中我听见院子里一个小女孩咿咿呀呀的歌声，听见阳台外小巷里弹棉花的嘣嘣声……后来是煤气灶的咝咝声，炒茄子的清香在空气中飘荡……恍惚中我睁开眼睛，黄灿灿的阳光不觉中已投射到我躺着的沙发脚下，那只褐色的蚂蚁停在藤叶蓝色的阴影里休息，我清楚地看见它舞动着细细的触须……突然间我止不住泪如泉涌，这是感恩的泪水，这是醒悟的泪水!人们总在喋喋不休地谈论生活，生活是什么?生活不是过去，生活不是将来，因为过去不再回来，因为将来尚未到来，生活就是现在：是“现在”我正看见的地板上的阳光，是阳光中的投影，是光影间爬动的蚂蚁，是“现在”我正听见的小女孩的歌声，是“现在”我正嗅到的炒茄子的清香……我是短暂的生命个体，对我而言，生活就是或者说只能是“现在”我所看到、听到、触摸到、感受到的转瞬即逝的一切!只有“现在”，才具有生活的实感。对我个人的遭遇而言，生活也许是一场苦难。然而在那天下午，我刻骨铭心地感受到了生命是如此的美好如此的快乐!生命是黄灿灿的阳光，是色泽斑斓的光影，是舞动触须的蚂蚁，是小女孩天籁般的歌声……于是我听见心间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在对我说：“你要快乐地活下去，而且要笑，这个世界太沾沾自喜了!”

那一天是1991年1月31日，我死去的儿子张路19岁的生日。

1992年10月16日，我46的生日，《梦幻巴黎》完稿。

10天后，也就是10月26日的晚上，有好心的朋友送来一只小狗。

小家伙刚断奶，白毛黄花，毛绒绒的一团比手巴掌大不了多少，瞪着一双明亮稚气的眼睛奶声奶气地叫，妻子立即跑过去双手将它搂在怀里……我属狗，妻子也属狗，现在又来了一只狗，重组三口之家，必是天意。

20岁时，滇池边一个瞎子替我算命，他说：“属狗的人前世是狗。”所以我和妻子爱这只小狗是隔着阳间爱我们的前世。只要能爱，就无所不能。狗命硬，吊它半天，你以为死了，但一沾地气，它又活转回来。三只狗加在一堆，天大的苦难也能笑对。

我从来认为，在造物主面前，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我们从此成了这只小狗的再生父母。小家伙整日屁颠屁颠地跟着我，形影不离，扬起的小尾巴像朵盛开的白花在我眼前快乐地摇摆，那仰望你的纯净美丽的双眼里，溢满了渴求怜爱的神情。我常在权当书房的阳台写字看书，它有时捣蛋悄悄叼走我的拖鞋，见我不搭理它，便伸出粉红的嫩舌头往我的脚板心一阵猛舔……那湿润的、麻酥酥的痒痒使我快乐地大笑起采!

小狗雄性，名日“大大”，是原先的主人取的，一窝5只，它是老大。据说它的母亲是一只不纯的北京犬，父亲是一只纯种的蝴蝶犬。“大大”半岁时，想到被人贩子卖掉的婴儿，我们动了恻隐之心，于是带“大大”去见了一回它的亲生父母。当妈的居然不认亲子，龇牙对它狂吠。小坐片刻，起身告辞，当爹的才从外面回来，但也只是站在主人脚下，远远地看着“大大”。主人送我们出了院子，当我们带着伤心的“大大”走出十多米时，它爹突然冲过来，往儿子的脸上猛舔两下，便折转身头也不回地小跑着进院门去了……我大为感动：原来不仅人类，犬类中也有硬汉高仓健!

“大大”小的时候，我常把它塞进夹克衫里，让它露出头来，我则像一只袋鼠爸爸骑着自行车满街转悠。昆明城区、市郊东西南北所有的公园，以及阳宗海、抚仙湖、轿子雪山无处没有它的足迹。邻居见我，或是街上遇到熟人，和我招打呼之前，都会先看我的身后脚下是否跟着“大大”。有朋友请吃饭，都要交待一句：“带上大大”，他们知道，我把“大大”当作儿子。1998年春节，“大大”在央视《东方时空》露脸，随后七八次在省市电视频道及湖南卫视的节目里出现，一时间名气比我还大。有人初次寻访我家，问“老楷先生住几幢几单元”，院里人回答不知道。再问“大大”家，立马指给你看。有一回带它骑自行车在官房大酒店门外，一个陌生男人骑自行车超上来，对着蹲伏在菜篮子里的狗儿用四川腔喊了一声：“大大，云南名犬!”不看我一眼便急驰而去。我本来就属温饱知足，淡泊名利之辈。看“大大”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玩，春夏秋冬天天如此，对人封的所谓“名犬”桂冠不屑一顾的神仙心态，不禁使我天眼洞开，更牢固了“平平淡淡才是真”的生活信念。

“大大”如今13岁了。今年5月，我掉了第一颗牙齿，它也跟着我掉了第一颗牙齿，它是在陪着我一起老啊!狗的平均寿命16年左右，“大大”已是垂垂古稀了。前些年，我总是对活蹦乱跳的它喊一声：“来，爸爸抱!”现在面对日显老态的它，我只能心疼地屈尊俯身招呼道：“大哥!来我抱。”

“大大”一生结过三次“婚”，是11个子女的爸爸，我们一个也没有留下，但都拍了照片保存。我和妻子不时拿出相册翻看，看着“大大”的儿女们那一张张可亲可爱的小脸，又看看膝下打着小鼾熟睡的“大大”，心问顿时溢满了儿孙满堂的爷爷奶奶们常有的幸福快乐的感恩之情。

1993年6月，《梦幻巴黎》由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发行。我想，也许是我战胜苦难的勇气与“生命快乐”的信念感动了苍天，否则不会有如此的巧合：半年之后的12月26日，也就是“大大”来我们家的同月同日晚上，热心的朋友带来一个三岁的小男孩，问我们是否愿意收养。

我所以将又一次巧合视为“天意”，还得朝前说起。

我一生中，真诚热心的朋友很多。自从儿子死后，就不断有人登门拜访，建议我们收养一个孩子。不仅建议，还替我们操劳。妻子是中学教师，她的同事几次向我们提供收养孩子的具体线索。一家大医院妇产科的护士长小王常为我们操心：“老张，一个年轻健康的产妇生了个大胖儿子就跑掉了，你们要不要?”朋友们的热心热肠使我非常感动，但还是谢绝了他们的好意。因为我和妻子已经商定两人相依为命，白头到老，何况家里新添了小狗“大大”。

10月12日是儿子的忌日，每年这一天，我们都要去城郊上坟。1993年上坟过后的第二天清早，妻子下楼遇见的第一个人是她的同事马老师，马老师见她第一句话就问：“张老师，你们要不要小娃娃?”妻子随口问道“小姑娘还是小儿子?”马老师说：“儿子。”跟着又问：“几岁?”马老师说：“三岁。”妻子心里一惊：天呀，昨天为儿子的去世伤心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有人问要不要儿子……于是对马老师说：“这件事等丈夫下班商量后再说。”

商量的结果，是先领来见个面。说好见面的那天因下大雨而推迟，而马老师终于领他来我们家的那天竟然又是12月26日的晚上：正巧是“大大”去年来我们家的同一天晚上!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是他背对我在院子里昏暗的灯光下跑，细细的脖子，满头枯草般黄乱的头发。当他猛然回头，我看见饱满的天庭下一双明丽的大眼睛，从他的眼神中我瞬间想到我的童年、我的儿子、小狗“大大”……  他成了我们家的又一个新成员。因为“大大”先于他来，我们叫他“小小”。

“小小”来后第二年儿童节前的一个晚上，我感叹万分，为使他长大成人(那时我们已垂垂老矣)知道他的身世和我们夫妻的心意，我专门为他写了这篇日记：

一个深秋的夜晚，热心的友人将你带到我们家里，而在此前的一年多来，孩子，你以后要永远记住：曾经有一位美丽善良的女兵，以及几位好心人收养过你，可他们谁也说不清，你从哪里来?

只能估计你大约三岁。因为除了你的亲生父母，世界上没有谁知道你确切的出生年月。你是那么瘦小，那么虚弱，那么单薄，有如秋夜寒风中一片瑟缩飘零的落叶。蓬松稀疏的头发下面，是一双稚气的大眼睛，清澈好似两潭深深的泉水，可我从中看到的却是惊恐，是多疑，是成年流浪汉饱经世态炎凉的忧郁。我看着你这双令人心碎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道：“告诉我，你的妈妈……”你的脸孔立刻触电般卷缩起来，泪水如注却哭不出声来地呜咽：“妈妈、妈妈，妈妈死了……”我后悔莫及，我仇恨自己，仇恨自己的话语像利刃再次划破你伤痕累累的稚嫩的心。妻子一把将你搂在怀里，一旁的“大大”见状便扑上来舔你满脸的泪水……夜深了，你安静地睡去，“大大”竟然在枕边守望着你。妻子匆匆走进书房惊讶地对我说，说你熟睡的模样神态酷似我们从前的儿子……是的，我们从前有过自己的儿子。可是一次飞来的灾祸使他离开了人世，那一年，他就要满十八岁了……你可知道，孩子，你于深秋之夜来到我们家的那天，就是他去世四年后的同一天……

不再问你从哪里来，这里是你永远的家，你就是我们亲爱的儿子。来到新家的第二天，你就情不自禁地开口叫妻子“阿妈”，叫小狗“哥哥”，叫我“阿爸”。那是晚饭的时候，坐在对面的你呆呆地望着我，突然间放下手中的筷子，你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像小猫一样依偎过来，伸手摸着我的脸腮：“阿爸，我喜欢你。”刹那间阿爸阿妈和你，还有那摇尾欢叫的“大大”，我们一家子心中同时激荡起一时让人无法承受的爱的柔情蜜意!

孩子，六一儿童节就要到了，这是全人类向你们奉献爱心的节日，我借用俄罗斯诗人普希金这首《给幼儿》的小诗，向你，以及普天之下的孩子，祝福这个让世界充满爱的节日。

孩子，我不敢对你

致以祝福，凭你的

目光和平静的心灵

你是天使给人慰藉

但愿你未来的日子

一如你可爱的眼睛

那样明亮，在人间

愿你有美丽的命运

从巴黎的梦幻中重返故土，至今已有16年了。当那个暖冬的下午，我从人生苦难的噩梦中“死而复活”，我和妻子，以及“大大”“小小”一家四口，从此一直过着平平淡淡健康快乐的日常生活。“小小”如今读初二，性情温和开朗，学习成绩不错，尤其是物理数学都保持全班前10名以上，还是学校排球队的成员。人不满15岁，已是一个身高1米74的招人喜欢的帅小伙子了。

13年前出版的《梦幻巴黎》最后一篇《蒙巴纳斯公墓沉思录》的篇首，我引用了当代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一段话：“至于未来，既然我们已经尽一切可能诽谤了自己，它无论怎样都吓不倒我们了。我们已经彻底揭穿了自我的旧观念，因此我们几乎不能重弹老调了。既然过去种种的谬误看法已经打翻在地，或许在我们身上有一种力量会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

我所喜爱和崇敬的索尔·贝娄先生，已于今年去世。然而他的这段话，不论于我个人还是我的同辈人，我想，或许是这个时代尚存良知心智的中国人，都值得深思回味。

时至今日，我庞杂纷纭的人生观念，经过删繁就简仅剩三条：敬畏、感恩和爱。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因此我心存敬畏，那就是对命运之神的敬畏。宝贵而短暂的生命偶然地来到这个奇妙的人世间，我因此而感激造物主的恩赐。只要能爱，就无所不能，只要每一个人心里还有爱，整个世界就会充满爱!

往悲观处说，人生也许就是一场苦难。但造物主给予每个人仪有一次的牛命，理当是快乐尢比的：春风阳光使你的肌肤快乐，鸟啼虫鸣使你的耳膜快乐，雷鸣电闪使你的眼球快乐，美好的爱情使你的心灵快乐，卑劣使你感到高贵的快乐，伪善使你感到戳穿它的快乐，暴行使你感到仇恨滋生的快乐，追名逐利的人群使你感到老子“无为”的快乐，拜金主义甚嚣尘上使你感到冷眼向洋看世界的快乐，摧眉折腰事权贵的犬儒主义者的媚态使你感到往他们脸上啐痰的快乐，天大的说谎者使你感到观赏“皇帝的新衣”的快乐，伪道士们所鼓吹的一切自欺欺人的谬论使你感到滑天下之大稽的快乐!

当我将我感受到的种种快乐，用语言文字倾心倾情地表述出来，就好比朝阳放射出万道霞光、火山喷发出炽热的岩浆!我因此在感到写作的快乐同时，更体验到了以快乐蔑视苦难的生命意义，以及倍加珍惜转瞬即逝的“生活实感”的人生价值。

“又是一个充满着喧嚣的春天，”诗人于坚13年前在这本书的序言中写道，“有心情赞美这个季节的人在这个把梧桐树叶都看成铜板的年代，恐怕不是疯子就是白痴。然而一个时代的终结并不意味着沉默毫无价值。所有的时代都有它自己的精神殉道者，无论是圈地运动时代，还是蒸汽机问世的时代，我们不必轻率地下结论认为这个时代是浪漫主义者的终结。”

我有幸天生就是一个理想主义兼浪漫主义者，即便身陷眼下这个物欲横流人情冷漠的现实世界，我依旧矢志不移痴心难改。“以快乐蔑视苦难!”在心灵的呐喊声中，我总是一往无前地笑对生活，有如唐·吉诃德骑着老马与风车搏斗，死不回头。

从去年始，我常逃离拥挤不堪人满为患的城市，跑到离市区20多公里外团结乡滑草场一个幽谷环抱、绿草茵茵的半山坡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膝下有“大大”陪伴，案头有好书可读，跟生人聊大，与山民喝酒，白天听林中鸟啼，夜晚观满天星斗，顿觉荡气回肠，神清气爽!

2005年10月27日，一个天岛云淡阳光明丽的日子，两辆小汽车缓缓开到我自嘲为“半山书斋”的寒舍门口。来访者是云南人民出版社的王小燕女士、西里先生及云南本土漫画家李昆武先生等一行，专程找我商讨，能否将我的一本12万字的书稿《我是家乡宝》分作三本《老昆明市井篇》、《老昆明风情篇》和《老昆明人物篇》，由李昆武先生配画出版一事。此事在吃农家午饭的时候，便商定拍板。席间偶然提到12年前北京出版的《梦幻巴黎》，快人快语的王小燕立刻说道：“我们可以再版。”事出偶然，没想到他们雷厉风行，我只好认真配合。效率之快，仅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要上机付印了。

初版书只用了钢笔速写配插图，显得单调呆板。再版的这本除增添了水彩画，还大量选用了我在法国拍摄的与文字密切关联的照片，并增大开本，重新设计了版式和封面。

除了错漏字句与标点符号的调整改动外，文字部分我没有再作任何增添删改。只是看打样时，旧梦重温，恍如隔世!于百感交集、心潮澎湃中，止不住在漫漫黑夜里一气写下了这些文字，权充“再版后记”，以此将一片至诚的心声，呈现给读者。

2005年12月14日  凌晨昆明董家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