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有象》为潘灵近年创作的中短篇小说集，共6篇，《豹子》《叫了一声》《偷声音的老人们》《偶回乡书》《一个人和村庄》《太平有象》。潘灵作为著名少数民族作家，作品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太平有象》是一本云南民族风味浓厚的小说集。潘灵的小说在小故事中注入爱，让故事迸发出感人至深的力量。他的小说反映了大多数中国人生活的主旋律，典型地体现了以小见大的小说创作手法。说创作应注重以小生活呈现大时代，在小处看到人性最幽微之处，看到大慈悲、大情怀。

潘灵，生于1966年7月，云南巧家人，1988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副秘书长，云南省作协副主席，《边疆文学》总编辑。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云南省委联系专家。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中国图书奖、云南省政府文学奖一等奖等多项奖项。

太平有象
豹子
叫了一声
偶回乡书
偷声音的老人们
一个人和村庄
后记：乡愁的乌托邦

代序：纸上还乡
潘灵
写作在今天已成我的生
活方式，这并不意味着我
是一个与生俱来的书写者
。如果没有那在深山峡谷
里生活的十几年，我根本
不会写作。我现在越来越
明白我的写作导师就是我
的故乡——那逼仄的，像地
球上一丝小皱纹的地方。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几十年
，但依然是个生活在城里
的乡下人，拥有着根深蒂
固的乡下人的思维和生活
习惯。高歌猛进的现代化
、信息化、数字化，也没
能改变我，我越来越成为
身份清晰的异数。每当夜
深人静，我拉上窗帷，将
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挡在
我的世界之外，我的笔尖
下就会有大江涌来，群山
逼近，一大群灰头土脸的
乡亲，就会咧开满嘴黄牙
，像老朋友一样把我招呼
到他们的世界里去。我惊
异地发现，笔已成为我手
中的魔法棒，它只要在纸
上滑动，我的面前就有了
活灵活现的故乡。写作几
十年，我的朋友都用上了
电脑，他们在键盘上噼噼
啪啪，拥有了让我羡慕嫉
妒的现代写作速度。我也
曾买过电脑，但我坐在电
脑屏幕面前，瞬间就变成
了白痴。于是我明白了，
自己不是一个与时俱进的
写作者，自己不过是一个
试图纸上还乡的归人。
我是一个文学的受益者
，文学让我的人生有了幸
福和愉悦的光泽。因为文
学，我跟周遭的那些活在
高楼里的人相比，孤独和
不幸减少了几分。在他们
貌似高贵的外表下面，都
藏着故乡的弃儿的惶恐之
心。我却借助笔，偷偷行
进在了回家的路上。我真
的要感谢小说，这种虚构
的文体，让我能够最真实
地活在一个最真实的世界
里。没有小说，人间会更
虚伪，生活会更荒谬，我
们会更走投无路，会更无
处可逃。都说小说是假的
，但没有小说世界，世界
就会是小说，而且是荒诞
小说。我说我是文学的受
益者，是因为文学让我明
白，自己的写作要有态度
和立场，那就是要自觉地
站在弱者一边。因为，好
的写作者都是弱者。站在
弱者一边，就是站在自己
这一边。作家不要试图把
自己打扮成精神的拯救者
，那些以强者面孔出现的
写作者都是幼稚的、可笑
的。卡夫卡说：“事实上，
作家总要比社会上的普通
人小得多、弱得多。因此
，他对人世间生活的艰辛
比其他人感受得更深切、
更强烈。对他本人来说，
他的歌唱只是一种呼喊。
艺术对艺术家来说是一种
痛苦，通过这个痛苦，他
使自己得到解放，去忍受
新的痛苦。他不是巨人，
而只是生活这个牢笼里一
只或多或少色彩斑斓的鸟
。”作家要做的事，就是感
受生活，承受生活，继而
呈现生活。
在我的文学世界里，总
有一种叫乡愁的情愫萦绕
。有文学评论家说我正试
图营造一种“杜鹃啼血似的
中国式乡愁”。其实，我在
创作中并没有这种壮烈感
，我不过就是为了归去。
归而不得，所以愁罢了。
我不否认我在书写乡愁，
但我的小说却不是乡土小
说。那些以为我的小说是
乡土小说的人，要么误读
了我，要么抬举了我。乡
土小说是从乡土里长出来
的，就像生生不息的草木
。我的写作在乡土之外，
是在钢筋水泥的从林里的
回首。充其量，它只是乡
愁的乌托邦。
每一个作家，他都有一
个精神的原乡，一块出入
自由的写作根据地，那是
他可以放飞自我，文笔恣
肆的天地。从某种意义上
说，每个作家都是地方性
作家，文学从来都有地方
色彩，这种色彩是从土地
里生长出来的个性。小说
是应该本土化的，中国人
讲中国故事，理所当然。
我的本土化，说的是小说
的内核，在形式和方法上
，一个作家当然要向世界
开放自己，在方法和技能
上博采众家之长。从二十
世纪开始，小说就是一种
革命性的文体。
今天，我们每一个成熟
的小说家都清楚，当代小
说早已跟传统小说厘清了
界限。我们不难看出，我
们的乡土小说也具有了世
界性的意义。
我一直在努力，寻找一
种更为诗性的小说表达，
这是我这些年迷恋上乡愁
的原因。每一个故乡的放
逐者，都有一种精神上的
漂泊感。除此，那种肉体
在都市里行走，灵魂却在
故乡漫游的分裂感，让我
把小说写作当成了一个药
方。从这个意义上讲，写
作的过程，于我就是疗伤
。我写作，还有一个秘密
的动力，那就是回到我的
族群中去。我是一个出生
在以汉族为主体的地方的
仲家人，是布依族。我在
故乡生活的十几年，从来
没有感觉我与周遭那些汉
族兄弟有什么不同。我和
他们有一样的风俗习惯，
过同样的节庆，吃同样的
饭菜，穿同样的衣服，只
有在填一些个人信息表格
的时候，人家填“汉”，我写
“布依”。直到我离开故乡后
，才越来越认同自己的少
数民族身份。通过写作，
我发现自己的基因中存有
本民族的文化密码，它被
写作唤醒，让我的写作跟
汉族作家有了不同。每个
民族的书写者，他们都有
寻根的欲望。像我这样，
不知哪朝哪代与自己族群
脱单的人，能不能通过写
作，找到自己的根，从精
神上皈依那遥远的部落，
这，是否也算另一种还乡
？
收录在《太平有象》里
的中短篇小说，是我这些
年的精品，它们都被《新
华文摘》《小说选刊》《
小说月报》《中篇小

多少人为了自己的梦想，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故乡，奔赴远方。多年以后，故乡变成了他乡，他乡变成了故乡，何处安放你我这疲惫不堪的灵魂？！午夜梦回，才发现任何仪式上的归乡，只是虚妄。即便是作家，纸上还乡，也不过是乡愁的乌托邦。
李敬泽、张炜、邱华栋、李洱、何平、张丽军联袂推荐，一本云南民族风味浓厚的小说集。

后记：乡愁的乌托邦
——我的小说观
纸上还乡，是我这个困
在都市的乡下人精神突围
的企图，同时也是我作为
一个小说家的澎湃的文学
野心！
时代日新月异，世界正
在飞速数字化，我这个脚
后跟依旧沾着农耕文明泥
巴的人，还没想好怎样才
不被工业文明抛弃，信息
化和数字化的潮水就无情
地把我掀到了岸上。我这
个落伍者，剩下的是苟延
残喘、疲惫不堪，彻底丧
失了回到时代潮流里去的
信心和勇气。我和自己误
入的城市越来越难以和谐
相处，越来越显得格格不
入。我已是一个身在曹营
心在汉的士卒，时时都在
做着开小差的美梦。在城
镇化的喧天锣鼓声中，我
的梦呓总是——
我要还乡！还乡！还乡
！！！
这些年，被梦呓鼓动和
支撑的我，天真地以为，
自己找到了一个暗度陈仓
的返乡办法，那就是借助
小说这种文体，实现我的
精神还乡。无论是《一个
人和村庄》，还是《偷声
音的老人们》，我都像一
只啼血的杜鹃一样，呼唤
着我的乡愁；像一辆超载
的货车一样，鸣咽着行进
在回乡之路上。
但——
所有的呼唤都没有回声
。
所有的抵达都没有目的
地。
虚构的文本能抵达的只
有虚拟。
作为一个小说家，我深
刻地体验了什么是力不从
心。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
理：所有的梦境都生长不
出一个现实。
而现实是，我已深陷在
都市文明的沼泽地里。我
的肉身摆脱不掉那份沉重
的下坠，甚至我的精神也
无法飞越都市里丛林般的
高楼，完成一次还乡。文
字的魂魄已经被抽空，剩
下的是符号的空壳，就像
那个遥不可及的所谓的故
乡，它仍存在，就在这地
球之上，但早就人心不古
，物是人非。
所有人的故乡，都故去
了吗？
这是个残忍的问题。
残忍得就像我的发现：
那些从来没有离开过家乡
的人，竟然和我一样，是
游子！他们生活的地方，
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家园
，他们也不是从前的他们
。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
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这不是歌声，是哀乐！
纸上还乡，是，也只能
是乡愁的乌托邦。

公鸡已经叫过三遍了，太平村依旧没有醒来的意思。雾幔像个热恋中的痴情男孩，紧紧搂着村子，就像搂着心上人一样，怎么也不愿松开。沙玛在公鸡叫头遍时就醒了，他睁着眼赖在床上，反复回味着昨夜米酒的香甜。昨夜，他喝高了，他精心饲养的黑山羊，下了小崽。那是故乡乌蒙山的黑山羊，是父亲一年前托人远道送来的。想着自己的黑山羊，沙玛睡不着了，一骨碌下了床，披衣推开门，探头看一眼，见一片朦胧，就骂，妈的有本事你就罩一天，边骂边回转身，将昨夜狼藉的饭桌上的半碗残酒倒进了肚里。然后，沙玛就独自背了院里的背箩，准备下地去。一方面他想去巡视他的甘蔗林，更重要的，他想给那对羊母子，寻一箩青翠甘甜的青草。
但沙玛还没走出院子，黑狗大王就汪汪地叫了两声，意在提醒它愿意给他做伴。沙玛侧身，表情严肃，声音威严，说不准乱咬人，黑狗就摇尾巴。沙玛又说，不准咬牲畜，大王犹豫了一下，勉强又摇了一下尾巴。沙玛说，都记住了？大王狠狠地摇了一下尾巴。沙玛紧绷的脸松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浅浅的笑意，手一扬对大王说，前面地带路。大王就兴奋地蹿出了院门。出院门的沙玛朦胧中看见，大王一出门，左右邻居在外面的狗，都惊慌地蹿回自家院落了。
沙玛见此，就笑出了一脸皱纹。这条叫大王的黑狗，凶得很。它见什么都咬，什么都不怕。它咬生人，也咬家禽牲畜，还咬同类，甚至连驴友开的大吉普，它也追着咬。它有一股莫名的狠劲儿，沙玛就是看中了它的这种狠。它的狠，无意中树立了沙玛这个村主任在太平村的威望。
沙玛手握一把月钩似的银镰，一路上寻着又绿又嫩的青草，割了就扔进背上的背箩里去。草寻了半背箩时，雾也悄悄散了，早晨的阳光把整个山谷照得金晃晃的。这时，沙玛和黑狗大王，一起到了甘蔗林边了。
敞胸露怀的沙玛，身背背箩，手握银镰，看着长势蓬勃的甘蔗林，心中有了王者的荣耀，脸上泛起征服者一样骄傲的笑容。这个打小就在苦寒的乌蒙山区种荞麦的沙玛，今天硬是在滇南的山地上，带着他的族人种出了连本地人都羡慕的优质甘蔗。这份成就，不自豪都不行。他的目光就像这早晨的阳光，明亮而温暖地掠过这像士兵一样齐整地站立的甘蔗。他把背箩放下，将敞开的衣服扣上纽扣，还用手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毕竟将军是不能随便的。
黑狗大王却不合时宜地汪汪大叫起来。被叫声粉碎了将军梦的沙玛心生不快，痛骂了一声死狗，就见黑狗大王像一道黑色闪电扑进了甘蔗林。沙玛以为黑狗发现了什么野物，赶忙伸手提起背箩，一甩手背到背上，也跟着扑进了甘蔗林。
蔗林里面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
如此不堪的场景，怔得沙玛手一发抖，手中的银镰就掉地上了。他也顾不得去捡，木桩一样地呆立着。黑狗在他身边，吐着红得像火焰的舌头，喘着粗气，眼中尽是悲伤。一大片甘蔗林被压得折在了地上，像一个没来得及打扫的战场。沙玛甚至闻到了被折断的甘蔗散发出的腥甜的气息。那气息扑进鼻孔，仿佛是鲜血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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