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1岁进校读初中,直到16岁高中毕业。今生的两个爱好——写作、体育(连马拉松的途中跑战术也喜欢琢磨),都是在这里培养起来的。在“文革”那个教育荒芜的年代,母校因为偏僻,因为拥有一批敬业的老师,特别是从苏州下放的十几位优秀教师(直到毕业二十年后我才渐渐知道他们中一些人显赫的家世和教育背景,慢慢体会到他们的学养),我得到了那个年代最好的中学教育。所以,当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我在农村劳动两年后,有幸成为“文革”之后的第一批大学生——1977级。
每次填写履历表,我最看重的就是两个——我是1977级,我是特庸中学的毕业生。
为什么要强调特庸中学?因为“文革”使高考停摆了11年,1977年高考,从1966届到1977届,整整11年的高中毕业生一起参加,这在历史上空前绝后。我的同班同学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考试中,竟一下子考取了6个。这个数字如果出现在市级名牌中学的某个班级,已经非常了不起,它出现在一个地处偏僻、名叫特庸的乡村中学,那真是一个奇迹。
“不计辛勤一砚寒,饮其流者怀其源”。感念母校,不免想到那个清贫的年代,想到那些曾经给予我关怀和教诲的老师们。三十多年来,我无数次在默默中念叨他们的名字,想起他们的音容笑貌,想起他们对我、对同学们那种阳光雨露一样纯净的好o
1973年,我读高一,那是一个“读书无用”的年代。记得开学第一堂英语课,苏州下放的彭固权老师为我们讲述她的朋友——一个驻外使馆厨师学外语的故事。年少的我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一个中国厨师……远渡重洋……在遥远的欧罗巴……他用英语和大鼻子的外国人交流……为国争光(这是那个“火红的年代”可以让年轻人激情燃烧的词语)。我的心追随着老师,第一次走得那么远。……一个农村孩子的兴趣被点燃了,我的英语成绩在全年级遥遥领先。第二学期,我特地请彭老师到盐城帮我买了一本《袖珍英汉词典》,七毛五分钱(当时我一周的生活费不超过一块钱)。几乎每堂英语课,我都要被她叫起来朗读课文或回答问题。老师的欣赏成为我学习的动力。
我的眼睛从小学四五年级就开始近视,但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糊里糊涂地上学。到了初中,就觉得有时看不清黑板上的字,可从来没有想过近视眼是怎么回事。那个年代,乡下孩子基本上是散养,除了生病躺下,父母是不太会关注的。到了高一,我终于知道可以戴眼镜矫正视力,但全校没有一个同学戴眼镜。一天,彭老师把我喊到办公室,问我是不是近视,又问父母知不知道我近视,她说可以带我去配眼镜。想到那些戴眼镜的老师常常被同学戏称为“四只眼”,我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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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昕晨,江苏射阳人,现居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诗集《雪地上的音乐》、《江苏青年诗人七家》(合著)。1980年代末,作为靠前有影响的青年诗人,曾经被具有先锋精神的《诗歌报》郑重推介。散文、诗歌、文学评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青年作家》、《南方周末》、《文汇报》等报刊。作品被《读者》、《诗选刊》、《青年文摘》等多种报刊转载,并收入多种选集。
一
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一次记忆。
小学三年级,“文革”来了,学校自然是放羊式的。某天午饭后上学的路上,我竟萌发了逃学的念头,一个人好奇地溜进一片麦田。
初夏,麦子已经由青变黄,麦秆在微风中散发出它成熟的气息。
小小的我,背着书包,沿着麦地里的墒沟,钻来钻去,而且越走越远。我在麦子的汪洋大海中试图寻找着什么,也期待遇见点什么。
乡村的麦地里有兔子,有刺猬,有潜伏其中会突然飞起来的云雀、野鸡。有时,还有不知名的鸟儿临时搭建的窝——一个小坑,几圈干草,几根羽毛。
乡村的孩子总是野生的。有时候我喜欢在这野地里坐一会儿,听虫鸣,听风声,听听田野的天籁之声。那傻傻的模样,真的才叫发呆呢。
那天,我在麦田里意外发现一棵细柔的藤状植物,它攀缘着麦秆,一路向上,细碎的叶子丛丛对生,很是可爱;娇小的粉色花朵里,含有两个拥抱着的绛红花瓣;它的藤蔓上有一些卷曲的绿色须儿,极像姑娘细小的辫子。
在一片金黄的麦地里,这几缕翠绿的藤蔓和星星点点的花儿,煞是醒目、好看。
我傻傻地看着它,简直被它迷倒了。
——多年之后,我才想起,这或许是我第一次被一种“意外的美”击中。
那是一种简单、干净、安静的,独自开放又默默凋零的美。人间如果有初心,就该是这个样子吧。
后来,我从父母那里知道这种植物有个好听的名字,叫“荞荞”。
二
不过,长大后我买了那么多关于植物的书籍,其中并没有“荞荞”。于是,我一次次请教有过乡村生活的朋友,并买了厚厚几大本“植物图谱”,终于知道“荞荞”的大名:野豌豆。当然,在中国许多地方,它还有不少别名。
《诗经》中那篇著名的《小雅·采薇》写到的“薇”,就是荞荞。薇——野豌豆,又叫大巢菜,种子、茎、叶均可食用。《史记·伯夷列传》记载:“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说的是周武王灭商后,伯夷、叔齐不愿做周的臣子,在首阳山上采薇而食,最后饿死。在古代,“采薇”也代指隐居生活。
2009年,上海作家顾村言兄寄赠他的散文集《人间有味》与我,其中的《采薇采薇》对荞荞还做了一番考证——
我们那地方称野豌豆为“荞荞子”,我此前一直不知这几个字到底该如何写,后来翻《本草纲目》,李时珍记有“又有野豌豆,粒小不堪,惟苗可茹,名翘摇,见菜部。”原来唤作“翘摇”,家乡读作“荞荞”显然是略略读走了音的缘故。
李时珍还有一段话:“翘摇,言其茎叶柔婉,有翘然飘摇之状,故名。”
……
五
五
多年前读到过一段话,一直还记得,大意是:在茫茫的宇宙中,地球是孤独的,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难免也会感染上孤独感。
人世间有无数的沉默,一个人的沉默与无言,或许就是他的苍茫时分。生命是一场虚妄的坚持,也是一次随时随地的告别。人间烟火,高情厚谊,可以见性情;数峰清苦,千山暮雪,也有人会念兹在兹。有时候,我喜欢让自己停下来,想想自己的来路,想想生命中的遇见。有时候,不是幸福,而是内心的某种疼痛,让我确信自己还活着。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天地间,殊愧草与木”。有朋友曾认为我活得有点沉重,但我想,谁不渴望在这尘世上“飞”起来,然后展翅滑翔,俯瞰人间城郭?而如果你稍稍读懂一点历史,就会发现,我等小民的现实仍然是那四个字——“草间偷活”。于是,我相信那一句俄国谚语:“谁记得这一切,谁就感到沉重;谁记得这一切,谁就感到亲切。”
记得,这是我的选项。记得,也是我生命中亲切的部分。
在我的散文集出版发行的时候,我要感恩我的父母,感谢我的家人,感谢家乡那片收藏我少年时光的土地;感激引领过我的老师,特别是要致敬我的乡村小学、中学老师;感谢身边和远方的朋友,你们的温暖和来自内心的援助,我总在沉默中念及。感谢余亮小弟为我的书写序,感谢赵荔红编辑为此书的出版付出的努力。
现在的我,正静候这本书的读者,或如那首歌所唱的——你在何处,为谁停留?大海的尽头,有我的等候!
六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换个说法,人生即使过了百岁,生命也是苦短,我们能够“遇见”(相识、交流……)的人,充其量也就上万吧。小小寰球,其实到处都是陌生人,想要“遇见”还真的很难,惟其如此,我倍加珍视生命里的每一次。
活在人间,也亲切,也孤单。惟愿你能够遇见——
遇见你的美好,遇见你的期待,遇见对的人,遇见不一样的遇见。
此刻,我只愿你和我在这本书里遇见。
孙昕晨 2016年11月2日,无锡
作为爱读书的乡下人,我平生最不喜欢两类人,浪费粮食的人,抛掷好文字的人。后一种人更甚。
谁能想到,孙昕晨就成了后一种人。
这个夏天的黄昏,在电话那头,昕晨很缓慢地说,说到他删了又删,现在只剩下十几万字的散文集。他写了三十多年,那么多温润、儒雅的文字,却删除了十之七八,真是越听越心疼。我们的榜样,他竟然做出了这样的事!
估计他料到了我的心疼,补了一句:“当然,书里还有没有面世过的,我的笔记本上的几万字随想录”。
哇哇——他说得随意,却馋得我想立马看到:那些秘不示人的真宝贝啊。
能称得上真宝贝的,有暮冬的第一阵春风,母鸡的第一枚带血的蛋,孩子掉的第一颗乳牙,还有——于我这个爱读书的乡下人来说的富矿:富矿1:优秀诗人的散文集。富矿2:读书种子的读书笔记。
此判断的大前提是:自从失去了毛笔和纸张,这世界上的败笔就越来越多了,而惟一能挽救这种颓势的,只有两种人:读书种子和优秀诗人。
孙昕晨给我们无偿赠送了自己两座“活思想”的富矿!
“活思想”不是我的发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诗歌的黄金岁月,中国诗坛影响力非常了得的《诗歌报》,隆重推介了青年诗人孙昕晨。他的《一粒米和我们并肩前进》,是雪地上的音乐,是中国汉语诗歌的典范之作。记得,我在乡村学校的课堂上为孩子们朗诵诗歌,朗诵孙昕晨的《一粒米和我们并肩前进》的那个黄昏,那天窗外的暮色开始是红色的,后来变成了紫色,再后来就变成了纯蓝,孩子们的眼睛里全是纯蓝的光芒……朗诵完毕,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而在这首诗的下面,还有一首《2月10目的活思想》。
为什么是“2月10日”?为什么是“活思想”?当时我很不解。快三十年过去了,读着这本散文集后半部,我突然想到了“活思想”!
诗人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动物之一,他的语系,他的思想,他的根脉和枝叶总是不按常规,从不对称,也从不按部就班,向一侧展开,或者向天空蜷曲。优秀诗人对于语言魔力的钟情、对于文字的敏感与洁癖,是他天生的胎记,到了散文中,诗人则会呈现出比“葛优躺”更松弛的状态,这样的松弛,正好让诗人的“活思想”溢出来,离开了诗歌的舞台,诗人反而获得了自由。就像漏了的裤口袋里的草种子,孙昕晨走到哪里,那些绿茵茵的草就开始占领到哪里,不那么整齐的,歪歪扭扭的,就像通向山顶的小径。这些随笔,藏着他在乡村的清晨、暮晚和四季,藏着他的读书,他的旅行,他的手写体,藏着他与这个时代的亲密与疏离,如同他在不同的山河边带回的石子,那些破碎山河的石子,与他一样在失眠中孤独。 上天如此地眷顾孙昕晨,除了给他诗情,给他“活思想”,还让他成了一个在朋友圈中最出色的读书种子。孙昕晨拥有一副灵敏的“狗鼻子”,他总是能够在一堆出版物中,发现那些值得我们用目光反复摩挲的作品——文学的、绘画的、音乐的,他总是把一本本好书的体温传递到好朋友的手中。甚至是体育赛事的名局,资深球迷的他,富有才情的解读总是那么独特,他总是帮助我们更多地“看见”这个世界。
王鼎钧先生把读书人分为善读书和善谈书的人。孙昕晨是善读书的人,又是善谈书的人。这样的一个读书种子,他读孙犁:《因为他的寂寞和澹定》;他读沈从文、苇岸:《感受大地的心跳》;他读黄永玉:《九十岁了,为什么还那么有意思啊?》;他读吉辛:《四季茫茫》……大弦,小弦,孙昕晨错杂地弹着,我们倾听到的,是落进玉盘的清澈和亲切,是新鲜、饱满的音乐,又愉悦又刺激,带来的是耕耘过后的宁静和期待。
法国诗人雅姆说过:“我来了。我受苦。我爱。”
这是人生的无奈,也是人间的快乐。“我来了”是被动的,“我受苦”也是被动的,惟独“我爱”是主动的。在我们永驻的“二六七号牢房”里,从门口到窗户七步,从窗户到门口七步。甚至还没有七步,生存的逼仄中,孙昕晨带着我们一起种植“人间食粮”,挖掘“我爱”的窗户,也守候那黄昏里飘过的“玫瑰云”。
我爱,爱母语里那些缤纷的字与词,爱孙昕晨的文字。虽然生活中每个人都会有自己“孤单的词”,但我们可以从孙昕晨的“手写体”里感受到岁月的温度,还有生命的丰富与诗意!
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关于电影有余味之说,他认为,“电影和人生都是以余味定输赢”。我觉得,孙昕晨的文章是有韵味、有余味的,这不仅得益于他的诗歌写作,更缘于他的生活与阅读经历。他笔底的那些人与事,可以让我们“遇见”,就像他少年时代偶遇的那一棵“荞荞”,还有他的珍藏与铭记:《也亲切也孤单》——一片适合慢读的风景。
2016年8月
《也亲切也孤单(精)》是诗人孙昕晨的第一部散文随笔集,精选作者近年在《人民文学》《南方周末》《文汇报·笔会》《文学报》和多家刊物发表的散文随笔作品40余篇。
《也亲切也孤单(精)》是诗人孙昕晨的第一部散文随笔集,精选作者近年在《人民文学》《南方周末》《文汇报·笔会》《文学报》和多家刊物发表的散文随笔作品,全书按照内容分为茫茫、心游记、亲切中、凝望、遇见、活着的证据几个部分。前面有著名散文家庞余亮做的序。是一部值得慢读的散文集。是作者几十年来,除了诗歌之外的作品的精华结集。作者孙昕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0年代曾经因诗歌闻名诗坛。在诗歌写作之外,兼有散文作品。其散文写作,文笔流畅、舒适,内敛而丰盈,有“思与诗”的互文与激荡,品读之间,常有金句连绵闪烁,且余韵悠长,从中可以看见一个人的“诗歌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