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益，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苏州市作家协会散文分会副会长。著有长篇小说《天吃相》《收拾起》《漂移的古镇》，散文集《我的先祖是蚩尤》《十八双鞋》《欲望漫思录》《水巷里的浮雕》《如花似玉的江南》《寻梦六百年》，文学传记《心同山河——顾炎武传》等56种。作品曾多次在国内各类评奖中获奖，收入教科书和各类作品选集，并在日本及中国台湾、香港地区译介、出版。

不尽娄江
驱车出苏州娄门，沿一
条快速路东行，窗下便是娄
江。它映照着两岸鳞次栉比
的楼宇，碧澄，宁静，似乎
也有些空寂。
娄江，裹挟着风影雨痕
和岁月时光，永不停歇地向
东流淌。苏州塘、昆山塘、
太仓塘，到了刘家港（浏河
口），就是娄江与长江汇流
的人海处。当年，三宝太监
郑和的船队，在刘家港起锚
，沿着古代海上丝绸之路，
高张云帆，踩平十万里沧溟
，出使东南亚诸国。
归有光先生把自己的故
土称作“娄曲”。这是因为娄
江故道中段是在叶荷河那儿
拐弯朝北，经至和塘往东，
再流向太仓的。至和塘，纪
念着宋代至和年间一次成功
的水利工程。也是在明永乐
年间，奉命治水的户部尚书
夏元吉采取“掣淞入浏”的方
案，将吴淞江上游引入娄江
东段（浏河）直接出海，以
舒解淤塞之急；同时开凿范
家浜，使黄浦之水截过吴淞
江，北流人海。浩荡的黄浦
江水直达东海，河床被冲刷
得越来越深广，且处在控江
襟海的有利位置。上海开埠
后，外洋轮船可以直接停泊
在黄浦码头。上海日后成为
中国最大的对外贸易和工商
业城市，娄江与吴淞江是立
下汗马功劳的。
真的，在水路主宰一切
时，娄江的地位至高无上。
永乐年间那些精美绝伦的丝
绸、陶瓷、苎布、茶叶、铜
器，经由娄江陆续运往刘家
港。来自海外的“明月之珠
，雅鹘之石，沉南龙速之香
，麟狮孔翠之奇”同样也溯
江而上，转道苏州，运往京
城。郑和下西洋，作为一次
政治性的海外贸易活动，极
大地刺激了娄江沿岸的手工
业、农业和商业经济的发展
。娄江无疑是见过大世面的
。不知有多少肤色黧黑、衣
着怪异的外国使臣从这里经
过，以欣悦纳罕的目光打量
岸边的景色。甚至是国王领
队，亲率妻子朝贡。“各进
方物，皆古所未闻者”。直
至今天，娄江沿岸的人们仍
然将玉米称作“番麦”，将甘
薯称作“番芋”。
不经意间，我在娄江畔
生活了几十年。搬过几次家
，却都离它不远。如今，更
是推窗就见娄江水。四十余
年前，娄江曾有一次大规模
拓浚，弯曲的走向也裁直了
。我有机会参与了几个月，
沐风栉雨，日夜奔忙在水利
工地上。如今回想起来，那
些日子依然很值得怀念。我
一直尝试着，用手中的笔描
摹娄江的昨天和今天，钩沉
文史，探寻真谛，可总也写
不尽它的丰蕴和绵长。
那天傍晚，循着一抹霞
光，我拍摄到了一幅瑰丽的
娄江落日图。漫天白云犹如
凤凰的翅翮尽情舒展，翱翔
在宝蓝色的苍穹下。每一道
云纹，都镶嵌着夕阳的金边
，显得那么雍容华贵，那么
气势不凡。缓缓西坠的太阳
被云霓围拥，仿佛一枚金红
的火球，悄然将地平线销熔
……惯于静谧的娄江以丝绸
一般的水面映照着这一切。
唯独一只鸥鸟，划出背光的
弧线，有点儿惆怅。这样的
情景，或许是亘古以来就有
的。由此，我联想到了人生
的无穷变幻。
是的，向南眺望，错落
有致的楼宇构成了崭新的城
郭。动车组的子弹头在地平
线上飞驶，高架路上的轿车
蜿蜒成长龙。娄江在昆山市
区段早已不再通航，江面上
只有几艘打捞垃圾的船儿，
偶尔才有摩托艇飞驰而过。
轮船、拖驳、小挂机熙熙攘
攘，黄狗在渔船船艄摇曳尾
巴的往昔，不复可见。失去
了交通和灌溉功能的娄江，
难免会显得寂寥。然而，凭
借漫长的生命史，它见证了
我们这座城市的变迁。从凋
敝的小县城变成充满现代气
息的新兴城市，变成国际现
代产业之都，变成江南人文
宜居之地……
至少，在我的心目中，
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娄江是
丝毫也不亚于塞纳河、莫斯
科河或湄南河的。
这，也正是我的这本新
书以《不尽娄江》作为书名
的缘由。
陈益
2019年9月9日

·不系舟·
官帽椅·片儿川·中州音
澞溪寻踪
蚕花丝路
春申君·春申江·春申乡
陈子龙的江南
颜值之外
明末上海人与“泰西之学”
一百多年前的上海进口货
正恐诗情被花恼——古人诗中的太湖诸山
一座古典园林的初始
《平复帖》与昆山
三百年前的周庄
太仓港·镇洋山
·鱼米巷·
每一粒米都有岁月的香气
稻穗上的恒久
鹧鸪米
湖蟹月令
百鱼宴
爊味千年
木贼草
香橼
香事
从冬至开始的春节
农谚的内涵
水满姜里
己亥年的梅
花鸟束
想起了蔺草
不与众草伍
·众生相·
唐僧和“心猿意马”
盐与仓颉造字
遇见曾经的自己
李笠翁“打秋风”
淡巴菰·金丝·草中妖
青冢、红盐池、豆疹及其它
租米、诗书与土匪——一百五十多年前的江南社情
作诗要不要识字
文人种种
明代的进城务工族
醒世的《苦海航》
春台戏与古人的“扫黄打非”
茭白船
中医秋蟾
·娄江月·
辞离北京女师后的方还
黄炎培的“取象于钱”
不应被遗忘的“台事”记述
百多年前的抵制日货运动
最后的科考试题
钱穆故乡的湖荡
归有光的外婆桥
顾炎武与古音今读
从“吾人已死”到治家天下
哲学家的养生醍醐
顾鼎臣：不只是传奇
世族子弟的生死抉择
冯梦龙的借贷门
治水娄江的芝麻官
不尽娄江——代跋

官帽椅·片儿川·中州音
我随几位朋友去考察红木家具，领略苏作的精美。家具博览中心、家具城、家具展示馆气势不凡，风格迥异的设计更是琳琅满目。
苏州历来富庶，多园林邸宅。大户人家的厅堂，从建筑体量、木石材料、装饰风格、家具摆设，到墙上悬挂的字画和桌上的古玩彝器，每一处都能体现曾经的流行和嬗变，令人想象当年丝竹弦歌、高谈阔论的情景。厅堂往往是家族聚会的场所，家里有什么事需要定夺，长者就被请出来，端坐在官帽椅上。官帽椅造型酷似官员帽子，充满了男权色彩。
然而时代在急速变化。今天在官帽椅、圈手椅、竹节椅上正襟危坐，面前放一台台式电脑或苹果平板电脑（ipad），两只手僵直地伸出去，拨弄鼠标键盘，似乎有些滑稽。闪烁镍光的电子设备，更适合跟沙发软垫搭配。也就是说，家具的文化定位，已经到了必须重新确立的时候。明代家具制作抵达顶峰，清式家具突破其造型简练、装饰适度、繁简相宜的基调，一味追求浑厚、庄重、富贵、华丽，宫廷气息太浓，跟快节奏的现代生活有很多隔膜，返璞归真非常必要。
我与朋友讨论，业内所强调的“新中式”，这概念太模糊了。唐、宋、明、清的家具，在诞生时，相对前朝不都是“新中式”？既然想在继承传统中引入现代元素，何不把寻根的视线回投唐宋？许多八。后、九。后崇尚的日韩风格，究其源流，文化的根系都在盛唐大宋。
就拿官帽椅来说吧，其形制在宋代就已基本定型。宋代的“官帽”都是后高前低的形制，从侧面看官帽椅，式样与之非常相似。官帽椅一向以高大、简约、流畅而著称，虽然椅面、椅腿等以直线为主，然而椅背、搭脑、扶手乃至竖枨和鹅脖都充满灵动的气息。当时流行的其他家具，同样呈现清新恬淡、方正简约、典雅含蓄的特征，倒是比较接近现代审美趣味。
宋代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朝代。古代中国的四大发明（造纸术、指南针、火药及胶泥活字印刷术），有三件最终是在宋代完成的。我们如果把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对折一下，宋朝正好处在中间点。日本史学家内藤湖南说：“唐代是中世纪的结束，而宋代则是近世的开始。”美国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则认为，北宋与南宋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宋代包括了许多近代城市文明的特征，所以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视其为“近代早期”。更多的汉学家认为，尽管从军事威力和势力范围来衡量，宋朝是个虚弱的朝代，然而就经济和社会繁荣程度而言，宋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具有人文精神、最有教养、最有思想的朝代之一。用一种较为简单的方式来概括宋文化，那就是具有“平民化、世俗化、人文化”趋势。
由家具，转而看饮食。2013年7月，在首届中国面条文化节上，“中国十大面条”榜单出炉。除了广为人知的武汉热干面、山西刀削面和北京炸酱面等，杭州片儿川、昆山奥灶面和镇江锅盖面也入选其中。一碗片儿川，充溢着北方气息，能在饭稻羹鱼的江南一枝独秀，无疑与南宋定都临安这个事件有关。随着北方人大举南渡，众多汴京风味的酒楼、茶坊和食店，在临安（杭州）城相继出现。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中说：杭城“最是大街一两处面食店及市西坊西食面店，通宵买卖，交晓不绝”。《梦粱录》至少记载了三鲜面、子料浇虾面、笋泼肉面、丝鸡淘等品种。宋室南渡以来，“几二百余年，则水土既惯，饮食混淆，无南北之分矣”。“片儿川”一词，有着杭州话中典型的儿缀音，北方味十足，恰恰象征了南北饮食习惯的融合。它不再是《东京梦华录》里提到的面食，而是采用了地道的江南食材：倒笃菜、笋片、瘦肉丝、面条，汤料的口味也温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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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写道，“驱车出苏州娄门，沿一条快速路东行，窗下便是娄江”。在水路主宰一切时，娄江的地位至高无上。永乐年间那些精美绝伦的丝绸、陶瓷、铜器，以及茶叶、苎布，经由娄江陆续运往刘家港。来自海外的“明月之珠，雅鹘之石，沉南龙速之香，麟狮孔翠之奇”，同样也溯江而上，转道苏州，运往京城。郑和下西洋，作为一次政治性的海外贸易活动，极大地刺激了娄江沿岸的手工业、农业和商业经济的发展。在作者心目中，娄江无疑是见过大世面的。本书分“不系舟”“鱼米巷”“众生相”“娄江月”四辑，记江南水乡地域风貌，江南物产、饮食，江南文人故事，以及江南人的风骨，等等，概括地展现了江南的历史文化。书中文史知识丰富，有较强的可读性，对广大读者学习、弘扬传统文化、江南文化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也为文化史、社会史等的研究提供了宝贵的资料来源和线索。

娄江，与吴淞江一样，是太湖入海的重要泄水通道。古往今来，它不息东流，沟通内陆与海洋，更承载起漫长岁月、丰蕴历史、厚重人事，堪称江南历史文化的地理象征。多年来，散文作家陈益以太湖流域为出发点，以“长三角一体化”为视角，撷取江南水乡千百年间的涛声浪花，写下一篇篇文化随笔，分为“不系舟”“鱼米巷”“众生相”“娄江月”四辑，回眸历史，呼应自然，感悟生活，勾勒时代的世态人情，透现不可磨灭的文化意蕴。这是作者已出版的多种“江南人文手记”中的精心佳构。在写作中，运用多重手法，融文学、历史、地理、哲思于一炉，以当代人的目光去理解和诠释既往，令人在愉快的阅读中领略江南之韵、风物之趣、人文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