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循华，1964年生，江苏海安人。师从文艺理论家钱谷融教授。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上海文论》《作品与争鸣》《文学评论家》《华东师大学报》《艺术百家》《锺山》《雨花》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及小说、散文作品若干。

图书馆
小时候，明净的月亮下，晚风徐来，我舒服地躺在搁
着的门板上，曾祖母抖动着干瘪的嘴不停地给我讲着古老
而遥远的、神奇而又可怕的故事——牛郎和织女的故事令
我神往仙境，魔鬼妖怪的故事令我恐惧不已。一天又一天
，一年又一年，直到我的曾祖母离开人世。每晚她都给我
讲述故事，她脑中的稀奇古怪故事真多。在她编织的美丽
的神话世界中，我酣睡入梦了。我的心田中一早就播下了
文学的种子，曾祖母的故事激起了我多少美好的幻想，我
竟然自己也会瞎编故事，哄得小伙伴们对我顶礼膜拜。
我的曾祖母早已长眠于地下了。我曾天真地想过：将
来——谁知道是何年何月呢——有一天我的书出版了，我
首先要捧一本到曾祖母的坟前烧化，告慰她的在天之灵，
感谢她的哺育之恩……
还是小时候。小时候的事情是多么的令我忘怀啊！父
亲进城拖大粪时，发现造反派抄家乱扔到街上的一本破书
。他紧张地揣进怀中。原来是一本《西游记》，可惜只有
一本！那可是一个无书可读的年代呀！电影《奇袭白虎团
》《红灯记》我看了至少十来遍，里面好人坏人的台词我
几乎都能倒背如流了。后来，我每次跟父亲进城，他给我
一角钱买烧饼吃，我都花在看小人书上了，看大书没有时
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一九七七年我考进了
中学，在中学我才知道了《西游记》这本书的主人，可他
已在那年的批斗中被折磨死了。
我曾幼稚地想过，将来写小说时，一定要写这个故事
，一本书的遭遇竟能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动荡与不安。可是
，我至今未能做到。但我坚信，总有一天，我会写出。我
要用笔蘸着血写出……
我长大了。要是不长大该多好！考了三年，我考进了
大学，用乡下人的话来形容就是“跳出了农门”。但是，
我多么地眷恋着故乡，故乡的小河、故乡的小伙伴、故乡
的乡亲……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小孩子们仍然拖着
鼻涕听着老人们讲着鬼和怪的故事。古老而又神奇的故事
啊！老人们仍让子孙们信奉神灵，小孩子晚上都不敢出门
。孩子的学费可以不给，但土地庙要建；孩子上学用的削
笔刀可以不买，但冥纸一定要买几刀。我小时候珍藏下来
的小人书被孩子们视若珍宝。我小时候的伙伴，没有跳出
农门，无聊、空虚、迷信，我多么幸运。我庆幸，同时为
他们的迷信和无知而惋惜。
我曾认真地想过，如果我的书印出来了，我要给他们
每人一册，但不签字留名。我不是为了扬名。我要捐出全
部的稿酬，为村里办一所文化站，购置一批图书，开个文
化室。
我想起了大学里藏书浩瀚的图书馆，有些学生在里面
谈情说爱，而社会青年却无法享受饱览知识海洋的幸福。
因为，他们缺少一枚闪闪发亮的学生证啊。
有一次，在家里，我对父亲说，假如我当了教育部部
长，我就下令开放所有大学的图书馆，让社会青年也有读
书的地方。父亲默然，半晌才嘟哝一句：我一辈子没看过
什么书，不也活到五十来岁了嘛！我黯然神伤，默默无语
。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们的乡村仍然没有图书
室。几个星期才能看一次电影。电视机买了，放在家里成
了摆设。因为没有电。你说，这是城乡差别吗？乡亲们甘
愿掏钱为死人做道场，却不肯花钱修一下破旧的校舍。你
说，这是为什么？
吃的面包和喝的牛奶有了。可是，还有一种“面包”
“牛奶”，在乡下却看不见。我想，假如……
还是别想了吧，认认真真干点实事吧。
天上的白云飞过，白云啊白云，你莫非知道我的心事
？
《图书馆》是一九八五年华东师大中文系钱谷融教授
招考一九八六级硕士研究生的作文考题之一（考题共有两
道，二选一。另一道题是《继承与发展》）。我的这篇作
文得了87分。考试结束后，我把这篇作文回忆出来，发表
在《南京师大学报》副刊。二〇一九年，是我大学毕业三
十周年，我就将这篇作文代为这本书的后记，也将这本“
朝花夕拾”体散文集作为我青春的证明和纪念。
感谢我的高中同学、江苏省文联副主席刘旭东和汀苏
文艺出版社社长黄小初先生。没有这两位复旦大学中文系
高材生的激励与支持，我是没有勇气出书的。感谢书法家
李啸先生为我题写书名，感谢画家罗拥军先生为我精心创
作捅图；感谢郝鹏先生为这本书的出版付出的智慧与辛劳
。向《散文》《雨花》《莫愁》《三角洲》《南京师大学
报》《精彩江苏》《江苏文化》等报刊致敬，从大学时代
起，我的习作就陆陆续续刊发在这些期刊报纸上，伴随我
的文学创作一路走到今天。

卷首语
河畔记事
通扬河畔
通扬河畔的女人们
通扬河畔的孩子们
我的壮志 我的乡
我人生中的四次高考
记我的第一次登台表演
落叶
海安的石板街
俗世记人
吴大头
细狗儿
刘大麻子
杨胖子
张歪嘴
缪五
细虎
二呆子
乔老爷
华站长
邪佬儿
来富
杨二
细眼儿
银锁
铁锅儿
高教授
单校长
陆县长
细宝儿
大缸
赵眼镜儿
猴子
小草
和尚
虎来
长鱼
抄瓢儿
剧作家
邮递员
勺儿
细种儿
小城名刘
老吴
细铳子
陈二
细矮佬儿
李木匠
王六儿
茅小七
泥挖儿
钱二
年佬儿
韩校长
韩校长（续）
韩校长（续二）
秦氏兄弟
秦氏兄弟（续）
秦氏兄弟（续二）
二亨子
二亨子（续）
孙红旗
艺人
魔幻记忆
九十年代笑忘录
毛衫儿
板桥镇往事
夜航船
陵园的冲锋号
凤山庙
棺材
狠角色
油坊头乡
鲍乡长
文青
郁副市长
范部长
傅总
大蒜的故事
秦富
图书馆（代后记）

通扬河畔
通扬河，古称邗沟，始建于西汉文景年间，由吴王刘濞主持开凿，用以将海边出产的海盐，通过航船运送到商贾云集的繁华之地扬州。这是一条贯穿扬州、泰州、南通三地，具有两千多年历史的中国最早的盐运河。这条古老的运河，西起扬州的湾头镇，经宜陵、泰州、姜堰以及海安县境内的曲塘镇、胡集、海安镇、立发、洋蛮河、西场、丁所等地，再向东流经如皋，最后到达南通。我就是在老通扬河畔的西场地段南岸，一个叫作壮志乡杨港村的地方长大。尽管离开家乡已有很多年头，通扬河的潺潺流水却时常在我的梦里依洄。
通扬河给我童年的记忆是诡异恐怖的。小时候的夏天，必定是通扬河最繁忙的季节。水位高涨的河面上，每天船来舟往，两岸的纤夫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吃中饭时，父母偶尔谈论起某家的小孩子不听话，背着大人下河摸蚬子，又淹死了一个。父亲说完，板着满是络腮胡的黑脸，忧郁神伤的样子对着我，大有深意。我就惶恐得要命，以为我偷偷下河游水被某人告发了。我家屋后就有一条小河。河里也有很多螺蛳、河蚌、蚬子。一天中午，趁着大人午睡，我和一个小名叫“细鸟儿”的玩伴儿一起偷偷溜下河摸蚬子，闷头游到了河中央时突然往下沉。水性不比我好到哪里的“细鸟儿”显然被吓蒙了，他竟然不知道喊救命！我在河底使劲儿扑腾一阵、呛了一肚子水之后，居然上了岸，后怕得瑟瑟发抖，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看着父亲威严的眼神，我心里打着小鼓，嗫嚅着“我不会游水，肯定不敢去北边的大河的”。父亲松了一口气，却说：“吃完饭我教你游水。”当时我还觉得奇怪呢！现在想来，父亲是对的：在通扬河畔长大的小伙怎能不会游泳呢？我在我家屋后的小河里学会了游泳，父亲却依然不准我去通扬河摸蚬子。因为，每年夏天都要淹死好几个小孩子甚至大人。“那些淹死的人要找到替死鬼才能转世投胎的呀。”我的曾祖母总是这么警告我。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乡里终于在通扬河上造桥了。造桥期间，我们村的一个女人在过渡船时掉下河淹死了。村里的白发老人捻着山羊胡子叹着气，用肯定的语气对小孩子说：她被祭桥了。
通扬河给我少年的记忆是神秘莫测的。夏天的夜晚，星星闪烁，给少年的我无数稀奇古怪的幻想。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曾祖母就会赶紧念一声阿弥陀佛，自言自语道：恐怕有个大人物要死了！过了不久听广播，还真的有一个大人物逝世了。曾祖母摇着芭蕉扇，指着远方湖桑地里忽闪忽闪的幽幽蓝光，神秘兮兮地告诉我说，那就是鬼火呀。然后又开始讲北边的大河也就是通扬河上发生过的故事：唐世宝，就是你叫他舅舅的那个瘸子啊，不要看他现在瘸了没怂用，走路一践一践的，嗨，年轻的时候胆大得没魂！有一回，国民党的一个营长带了一箱子珠宝，从海安划着条小船回丁所，不晓得怎么被他晓得了。唐世宝就弄块黑布裹着个笤帚疙瘩当手枪。等到半夜时分，营长的船慢悠悠地过来了。他站在岸上直着嗓门儿大吼：“我是新四军！快把船划过来，不然我就开枪啦！妈了个巴子的！”边喊边在月光下挥舞着笤帚疙瘩。那个国民党营长吓坏了，“老四爹（当年，海安老百姓尊称新四军为老四爹）饶命啊！”乖乖把船摇到南岸。唐世宝就把那个箱子扛回了家。我当时不信，就问曾祖母，弄了那么多珠宝，唐世宝家现在怎么还这么穷的？曾祖母说，大背锹儿（海安人对娃儿的昵称）啊你不懂，珠宝在新中国成立前可是好杲昃（海安方言：好东西）啊，毛主席他老人家不喜欢珠宝，要反封资修，珠宝才不值钱的哎。这个故事一直萦绕在我心头许多年。直到在上海读研期间，我根据这个故事写成了一篇小说。我把小说手稿带给在上海曲阳新村打工的父亲看。他看后哈哈一笑：老太没事瞎编哄哄你们细伢儿的，你还记得？当年红卫兵曾经到唐世宝家抄过家，根本没见到什的珠宝啊！唉，父亲不懂文学，真扫兴。我还是要感谢曾祖母在我小的时候讲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故事，让我养成了丰富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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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家乡，永远热泪盈眶！思乡壮志，故土深情。岁月如歌，游子前行。
通扬河畔的乡音、乡愁、乡谚。
艰难岁月的凡夫、奇人、轶事。
《人类简史》中写道：“历史只告诉了我们极少数人在做些什么，而其他绝大多数人的生活就是不停挑水耕田。”徐循华笔下的人物, 几乎全是“挑水耕田”的，或者是这些人的后代。

记忆如一条黑黢黢的隧道，深不可测。我走过许多地
方的路，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听过色彩斑斓的爱恨情仇故
事，亲历过干奇百态的人生风景。所有这些，将我的记忆
隧道拥堵得密密匝匝。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听见婴儿
入世时惊慌失措的啼哭，老人弥留之际如释重负的轻微叹
息，女人哀怨无助的抽泣，男人奋力挣扎的喘息；还有战
场上格斗、厮杀时发出的低吼声，鲜血从脖子、从胸腔喷
涌而出的嘶嘶声。这些声音中夹杂着浓浓的血腥，与通扬
河潺潺的水流声混杂在一起。我再次闭上眼睛，小时候曾
祖母讲给我听的故事中的稀奇古怪的人物又在我眼前渐次
浮现，幻化成众多人物的剪影。我的家乡，通扬河畔的人
们，毕生都在为自己和下一代的美好生活挣扎着、奋斗着
……
“历史只告诉了我们极少数人在做些什么，而其他绝
大多数人的生活就是不停挑水耕田。”就像《人类简史》
中说的，我笔下的这众多人物，几乎全是“挑水耕田”的
，或者是这些人的后代。套用鲁迅先生的话，这七十多篇
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生活中的肯定不同，因为我
记忆中的通扬河畔的人们就是这样子的。这是我的“朝花
夕拾”。

《通扬河畔》收录了作者从大学时代至今创作的叙事文学作品。平淡质朴的文风，别样的通泰地域方言，讲述着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通扬河畔的凡人和小事。小人物曲折坎坷的命运折射着时代的风云与历史的变迁，流露着作者对社会底层众生的关切与同情；对旧日生活场景和风俗民情的描绘，则呈现着通扬河两岸百姓的善良与坚韧。
作者出生在农村，又在基层工作十多年，笔下的乡村人物活灵活现，人物语言非常接地气，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