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外公在上海复旦大学任教。次年,大学院系调整,复旦教育系调到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于是外公、外婆两人都到华师大教书。1955年,外公任华东师大教育系主任,同时担任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中国心理学会上海分会理事。此时的他,以拳拳报国之心,准备在事业上大干一场。可是到了1958年,他为之尽瘁近四十年的心理学,竟被定为资产阶级反动学科,他本人也遭到批判。尽管如此,外公依然满怀希望,经常向家人抒发他对心理学各种问题的见解,认定这是一门深具实用价值的学科,定能为祖国建设服务。
外公最大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修中国心理学史。他过去发表的《中国心理学的发展史略》一文,就是这个计划的雏形。他在这篇文章中指出:“中国古时虽无‘心理学’名目,但属于这一科的研究,则散见于群籍,美不胜收。不仅有理论的或叙述的心理研究,且有客观的及实验的研究。不仅讨论学理,且极注重应用。他们称这种研究为‘性理’为‘心学’”。为了发掘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的宝库,外公孜孜不倦地花了十几年工夫,整理中国古书中有关资料多达二十万字,还撰写了若干篇论文,然而却发表无门。
1963年1月,外公七十岁,这也是他与外婆结婚四十周年纪念。此时的他,因中风而半身不遂已三年,身体每况愈下。他自知来日无多,紧握外婆的手说:“我们二人共同生活在二十世纪不平凡的岁月里,是幸福的。所恨者,我未能编出《中国心理学史》一书,不能整理旧作,不能陪你欢度晚年……”1964年7月9日,外公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享年七十一岁。
“文革”后期,一次我到上海探望外婆,看到年迈体衰的她独居陋室,甚是凄凉。屋里除了一床,一桌,一个破旧的单人沙发外,就是满架子的线装书。
外婆程俊英“文革”前任上海华东师大中文系教授、系副主任。她国学功底深厚,在先秦文学研究领域颇有建树。“文革”中惨遭迫害,被迫退休。她告诉我,“文革”初期“打砸抢”横行,华东师大校长常溪萍和多位教授死于非命,她自己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红卫兵到处抄家,她的住所时刻面临被抄的危险。在极度恐惧中,她含泪一把火烧掉了外公的全部手稿;还给上海造纸厂打电话,让他们把外公的藏书拉走。外公生前酷爱藏书,家中有专门的藏书阁,题名“望海居”。他读书涉猎面甚广,不只局限于心理学,古今中外、九流杂家,连诗、词、曲、小说都看。他的遗藏大部分是精装英文书,生前几乎每本都认真读过,并在空白处写下许多眉批。由于要处理的书量太大,造纸厂派卡车来拉。可人家看了那些书不愿意要,说他们回收旧书的目的是用来打浆做草纸的,那些洋装书上的硬壳封面不能打浆,得先拆掉才能卖。万般无奈,外婆只好自己一本本撕去书上的封皮,心里在淌血……最后,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瓤”称斤卖,总共竟有四吨之多!外婆说到这儿懊悔不已,为外公花毕生心血之收藏毁于一旦痛心疾首!她长叹一声:“当年郑公(郑振铎)为避免珍贵文献流到海外,倾其所有;可我却这样大肆毁书,造孽啊……”
劫后重生
“文革”结束后,1978年底,中国召开了心理学会第二届年会,心理学作为一门学科被恢复了名誉。与此同时,外公的工作也得到肯声。此后数年,母亲协助外婆整理外公旧作,分别于1983年和1986年出版了张耀翔《心理学文集》和《感觉、情绪及其他——一心理学文集续编》,以此告慰外公在天之灵。
1978年,年近八旬的外婆,应华东师大古籍研究室邀请再度出山。为了夺回失去的时间,她拼命工作——带研究生、著书立说,先后撰写了《诗经注释》、《诗经漫话》、《诗经选译》等著作,受到海内外学术界的推崇,公认她是《诗经》学权威。更令人惊叹的是,九十高龄的她,还与青年女作家蒋丽萍合作,根据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下长篇小说《落英缤纷》。该书问世后引起了强烈反响,读者纷纷来信,表示钦佩和欣赏。
外婆程俊英于1993年2月20日病故,享年九十三岁。
外公张耀翔是最早将西方现代心理学介绍到中国的人。作为开拓者,他从1920年回国到1964年病逝;把自己的全部精力贡献给我国心理学教学、科研和普及工作。他虽然没能实现晚年的心愿——修申国心理学史,然而他一生的经历,他的生前、身后,恰似一部中国现代心理学发展史,留在人间。
(本文写作之前,老友关慎捷先生提出一些好的建议。写成之后,又提出了若干宝贵意见,使其更趋完善。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谢!本文参考了张耀翔著,《我的教学生活》、《情绪心理》、《感觉心理》、《新法考试》、《民意测验》、《识字测验》、《中国心理学的发展史略》;程俊英著《耀翔与我》、《回忆郑公二、三事》、《怀念郑振铎先生》、《程俊英自传》;艾伟著《汉字问题》;张纯音著《忆父亲——心理学教授张耀翔》;张素音著《怀念母亲——程俊英教授》等著作,特此申明。)P1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