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否经历过这些黄昏的心灵景致?这些愈来愈陌生的景致与冥想,它们是否有过最为丰饶的土壤?滋生这种精神气质的土地是否才是我们难以割舍的人鬼同在的故乡?在目前的语境中,任何形式、角度、观念上的拷问,都显得苍白无力了,都好像是一个孤独的中年书生在漆黑的书房里无端地咆哮。
多么不可理喻,正是在这种人与世界互相决裂又假装惺惺相惜的时光节点上,我竟然对那些日渐模糊的黑色风景产生了病态式的依恋,并总是以之对应眼前更加惨烈的现代性戏剧。低俗的说法,以前我们经历的是肉身集体性的焚毁,今天我们却在承受个体的精神奔溃。”
《黄昏记(精)》由雷平阳所著,供读者阅读。
《黄昏记(精)》为著名诗人、作家雷平阳先生近年随笔作品的结集,体例特别,写作清湛,前两部分发出后,引起国内理论界和读者的高度关注。
这些作品在世声喧哗的时代,保持了一股非常难得的清新之气,它所表达的思想内涵值得我们回味和长久地思索。
很多时候,“下落不明”这一个词条总是固执地出现在我的大脑中。火车行驶过的地方,有无数的尘屑飞扬,它们像田野上破碎的昆虫,在光线中打开翅膀。那些窗口上的脸,是水中蛇的脸,冰冷而迅速,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就像一只蟋蟀嘴中的草叶,从这一亩地搬向另一亩地,。最后被带进黑暗的地缝。但是,我一直热爱着这一批批奔跑迅捷的铁器,在我居住的七楼,站在阳台上,就可以看见它们在城市的边缘跑来跑去。它们的叫声,经常将我从睡眠中提起来,我在漏水,我在不知所云地歌唱,它们的叫声把我提起来,提起来,又放下去,让我继续在移动的房子里,把一些难以固定的异乡人的庭院打扫干净。
记得去年冬天,我在铁轨上行走,我之所以选择铁轨,并决定顺着它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是因为我觉得铁轨上有足够的铁锈,可以让我看见那些死亡的时间。在一个叫“瞎子冲”的小站,有一个人给了我一枚铜币,这枚古老部落中的殉葬物,颜色发暗,属于那种常被死者含在嘴中的护身符。在一些被掀乱了的古老土丘上,细心的人,跟着风的手,跟着风的脚,走一圈,就能捡到一小袋。含它们的嘴,已被时间运走了,依靠它们庇护的灵魂已被蚂蚁吃光了。在瞎子冲车站,我在铁轨上,把这枚铜币磨亮,铜币的正面隐隐约约地出现了《帝鉴图说》中“纵鹊毁巢”的图案,而背面则是“金莲布地”的图案。那合欢的白鹊飞走了,那命潘妃在金莲上行走的齐王宝卷也被“火车”运走了。可我在瞎子冲车站,看见了一个奢华无度的帝国,它在铜币里看着潘妃步步莲花,极尽风流。而那含币而葬的人,他只想在口中含着这个帝国,一个无望的帝王,“纵鹊毁巢”,已经无力警醒的帝国。他可能是一个臣子,亦可能是一个花匠或者马夫。山地上的部落帝国,在瞎子冲车站,被我打磨得火星四溅,最后变成了一小块薄薄的铜。
后来就下雪了,躲在车站旁一个遗弃的蒸汽机车的车头里,我把这块铜写到了诗句中,那是一首荒诞的诗。我写的是一座山地上的铁路大桥,桥的钢铁骨骼间生活着一群鸟,这些鸟总是在火车开过大桥的时候交媾。于是,我在诗歌中向鸟提问:“你们小小的躯体,为何能发出如此骇人的巨响?如此巨大的欢乐?”
狮子
狮子每天都要用二十小时来睡眠,它们只需要拂晓或者黄昏的四个小时,就足以解决好生活中存在的很多问题。唯一群居的猫科动物,享受着动物世界中最严格的秩序:强者进餐的时候,弱者只有旁观的权利。我尽力解答的,就是我所等待的——一群狮子,在它们睡眠的时候,那黄金一样闪亮的毛皮,是否还传递着不可一世的威仪,像死去的帝王?身体是灵魂的故乡,灵魂是身体的意志,我可以走近它们抽象的意志,却不能触及它们终将破败的身体。
在我的整个布满风险的生存历史中,有一头狮子一直都在徘徊、觅食、吼叫、奔跑、捍卫领地、出击和睡觉。它是孤单的、高傲的,同时也是凶残的、不守律条的。远离了群居生活,它从不为一头母狮留下的气味而满山寻找做爱的机会,也不会因为情仇而绞尽脑汁。饥饿的时候,它待在梦中,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胁迫它,也没有任何可能的援助会来到它身边。它就这样,没有尽头地跟随着我,一点也不平静,可又与世无争。这样的一头狮子,我无数次地期待过,希望它残忍一次给我看看,希望它从我的历史中跑出去,消逝了,或者给我带回另一头狮子。然而,每一次我都失望了,君临天下,统号群英,梦中的王,最终我只能用我的生命喂养它。忠诚于我的敌人,今夜,让我把你黄金般的旌毛理顺,你该睡了,世界很安静。
P1-4
这些随笔,诞生于我持守“无意义写作”的那些特殊年头。吊诡的是,这些自称“无意义”的作品,因为毒药、凶杀、放蛊、梦奸、丧乱、阴邪和乡愁等等元素的存在,它们的幽暗之光便硬生生地进射着,令人心神恍惚。
我是否经历过这些黄昏的心灵景致?这些愈来愈陌生的景致与冥想,它们是否有过最为丰饶的土壤?滋生这种精神气质的土地是否才是我们难以割舍的人鬼同在的故乡?在目前的语境中,任何形式、角度、观念上的拷问,都显得苍白无力了,都好像是一个孤独的中年书生在漆黑的书房里无端地咆哮。多么不可理喻,正是在这种人与世界互相决裂又假装惺惺相惜的时光节点上,我竟然对那些日渐模糊的黑色风景产生了病态式的依恋,并总是以之对应眼前更加惨烈的现代性戏剧。低俗的说法,以前我们经历的是肉身集体性的焚毁,今天我们却在承受个体的精神崩溃。
书中的某些事件,我一度进行过重写,效果都不好,原因也很简单,一个丧家犬的乡愁,早已没有一块发热的土地作为支撑。幻想与逝去的场域共生于未来,可能性微乎其微,难度等于一堆骷髅重新变成父亲。所以,在果断“放弃”的洪流中,我跟在了时间的背后。稍有安慰,这些文字,在我眼底,他们还活着。
雷平阳
二○一四年春于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