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初,我理清企业与外部的一切事务,蛰居于我的山问小屋一一那是一匹孤独的狼最合适的居所,白天看书读画,夜间看月亮数星星,日子过得祥和宁静,心中怡然。
我这个人,性格多重,感性与理性交叉,热情和冷漠并存,存在与幻灭同行,对尘世间喜怒哀乐的认识与常人有异。正由于此,我自己对自己的把持,多少年来很是费心费神。所以,一般人对我的了解,其实都是表象,而真正的理解是很难的。至今让我觉得神奇的是,我的母亲黄少白,我一生与她言语上的交流并不多,可每每眼神的会意,都可以把人间诸事默契处置,偶尔一声浅笑,即可会心西天即是天堂。不同的是,她的命没有我好,她一生劳心又劳力,我一辈子偷懒又安逸,不过,我的安逸正是她的辛劳赚下的。九十四岁的她,于2011年7月6日再也撑不住了。临走前夕,我俯身握住她的手隋急地说:我下辈子要再当你的儿子。她默默盯着我看,然后用手指顶了几下我的手心,又浅浅地笑了。
今日忆及母亲走前走后的一星期,我忙是忙了些,竟无一点悲哀,也没掉过一滴眼泪,好像她早早与我说好的,我们如同排队,她排在前头,我排在后头,井然有序。母亲走了,我只留下她一张1951年稍加放大的照片,此际的她要独自撑起九个未成年小孩的家(其中六个大的不是她生育的)。此际的她,慈祥、坚毅、大度。两年半了,她一直置于我的案头,每时每刻注视着我,让我忽然酲晤,我如履薄冰又自以为是的一生,其实都出于她的护佑。醒晤会促使我追忆与她半个多世纪相处的生活细节,可这种追忆,痛得我锥心,痛得我泪流满面而难以白持。1979年,为了取得澳门的合法居住权,我徒劳地浪费了近一年的时间,背上了七干多元的债务。当时的七干元,千真万确是天文数字。过分自信自尊的我,陷入困境,精神上几近颓废。历来心平如镜的母亲,轻轻地但明白无误地对我说:“小鬼,你要振作起来,别学你父亲的样,得把青山留住。”这一句话,使我羞愧难当,又使我力大无穷,不日即与一位善办企业的朋友联系,我负责开发新产品,组织人员销售,他担当生产、资金与管理。为时三年半,我倾己所有的能耐和精力,打了个彻底的翻身仗。朋友满足了,松懈了。我自立门户,再力、了十年的企业。
我不信佛,也不信上帝,但信了母亲,信了她的善良、为人的恕道。她可以把人世间一切的不幸、苦痛、灾难消融化解,她又天然地具备睿智、幽默。在我心里,母亲就是佛。
1994年之后,我成了真正的闲人,闲到连“家事”都没有的闲人。立业,生计,日后的生活保障,我自以为履行完毕,另有一笔巨大的财富,那就是自由。这是我一生最大的获得,也是我最为珍惜的。自以为阅读、胡思乱想、涂涂写写以及满世界云游去,可以了结我的余生。一觉山房的环境也不错,倚窗吸纳山岚之气,推门沐浴日月之光,一岁一枯荣的草木更给我感悟。再则,还有弘一、大干、吴湖帆、林风眠陪伴,日三餐,夜一宿,尚能饭,余生还想做什么呢?要写一本笔记式的书《宿命》?可我又是一个懒到骨髓的人,未知能否如愿。
对字画的爱,是我的劫,说中肯些,是我的情结。或许我心里的空洞太大了,灵府的亏缺需要填补。此时,壁上的字画发酵发力了,弘一的“我心似秋月”,吴湖帆的“寤言抚空衿”,康有为的“户牖亲天地”,张大干的“落日下见渔樵人”,人文的,审美的,哲理的,列队而来,抚慰我的同时,滋润激发我的生趣,也让我生出贪念。山下的拍卖场中,大有这类“尤物”,何不走出山房去竟取_二呢!书画与我的生活状态乃至心灵结构,是这般契合,真心热爱书画的人,大凡如此。曾有人把迷恋、收藏艺术品说成走向不归路,未免言过其实。只要把“度”控制好,谦虚、谨慎、好学,此外当量力而行,当知天下“尤物”天下人分享之,得以领略几许,赏玩部分,就是书画给予个体生命的一段福分了。
不管是深圳、朵云、嘉德、翰海等等,每一届的首拍,我都参与了,新鲜事物,新鲜得确实令人乐不可支。1995年,为了就近字画拍卖,我很多时间在上海驻留。这个城市我本来就很熟悉,在许多旧友新朋介绍之下,我又认识了许多人,刘绪源、余秋雨、谢春彦、陈鹏举、陆谷苇、谢蔚民,之后又结识了北京的黄永玉、苗子、郁风、黄宗江、杨宪益、朱家潘诸先生,拜访浅谈,带给我颇多教益。他们都是报人、知识分子,有些眉宇举止间仍遗留民国气息。听他们亲口忆旧,看他们带着喜怒哀乐的表情叙述往事沧桑,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不少,欲哭无泪处亦很多,大可以供给“长在红旗下”的我一种综合享受。上海文汇老报人谢蔚民先生,我认识他时他已退休,说忙也可以,说不忙也可以,我们常聚在一起,好几次还带我到贾植芳家聊天,日子长了我们之间很随便。有一天我故意板着脸问他:说实在话,你到底是国民党人还是共产党人?是国军还是共军,你的右派是不是该平反?那么耿直淡定可敬可爱的老人,竟口齿不清结结巴巴起来,难以自圆其说,最终我们哈哈作罢。P7-9
三十出头立业的时候,怕自己处置不好自己的身心,以致处理不好事务,所以,懒人勤笔头地在每天清晨以笔记把自己清理一次,把事务轻重缓急地予以排列,自认为有效果,所以有了以笔记作为上早课的习惯。1994年,把企业抛却了,自以为有闲之人,就是有福之人。其实不然。人,思想多,欲念多,心魔也多,尤其像我这种个性的人。因此清晨的早课,必须得坚持,所以这习惯延续到今朝。
去年夏天,因市里一项显山露水的美化工程,我的山房要动迁,整理信件旧物,看到了十多年前王元化先生的“一觉山话”墨迹。2001年秋,晤上海古籍出版社高克勤,他提议我写一点随笔类的文章,集《亦孚藏品》《百年文人墨迹》的文字,成本供人消遣的闲书。可就在当年的8月13日接母亲病重的电话,我回到了老巢。母亲卧病不起十年,我无心写作,也无趣作他乡远行。前年,母亲离我先行。好在我也六十有五了。
我这个人会热爱、酷爱,但不会迷恋什么。每日里“早课”的目的,就是为使自己别犯糊涂。去年底,想把自己的字画生涯作—了结,整理以往七零八碎的一点文字,以“山话”一册作结束,便把这一想法告知了赵兰英。有无必要成书,第一道的审查是赵兰英,自打我二十年前看到她第一眼,就把她认作“家里人”了。于赵兰英,“家里人”出—本书,她会严以待之的。
非常感谢编辑的认真对待,删掉错字多余字的同时,有几处力图使文字干净儒雅一些,令不儒又不雅的我不适,对着赵兰英嘟哝:我的文字已如同一个人的坦白交代了,可曾见在他人的交代中去改动?大概是编辑们怜其情可悲,保留了原状。
我的人生是由漫无边际的阅读和思考打发掉的。随着年龄增长,读得恶狠狠起来。五十岁之前的我,一直认为人类的文化,会是改良塑造未来人类和谐的第一味良药;今天的我,眼见世界各国相继亮出经济、军事两块肌肉,以这两块肌肉的发达与否,来验证丛林游戏中你有几多话语的权力,文化这一块,不仅仅是边缘化,而是几近虚化了。今日,孤立地文质彬彬地谈论文化,我个人总觉得远水救不了近火。这世界自有了“地球村”的叫法以后,复杂起来,也严峻起来。而文化,也不得不与当下的世界联系在一道。文化,已成了人的文化,而不能独谓文化人的文化。
上世纪80年代初的改革开放,没有正当职业的我,竟然可以自选当老板、当厂长,为破解一个穷字,一决雌雄,那是六七十年代不可想象的事。之后,有了若干年的好心境。之后,闲暇的读书多了,多渠道地感知国情民情,同时感知到腐败,以及腐败的面积。去年,重庆一案之后的连续严厉惩治官场腐败,网络上赞美声、欢呼声一片,声声出白百姓肺腑,使我隐隐觉得天佑中华。我非常明白官场腐败的程度,也十分清楚官场腐败的后果,用“天佑”二字,也出于我的肺腑,因为严惩的决心来自中国决策的最高层。
叫“山话”的一本书,把后记也写成山话了,可是除了山话,我又不会说其他的话。
潘亦孚
2014年4月30日
文字是心灵的坦露,上好的文章皆如是。认识亦孚兄二十余年,曾有过多次长谈。记得去岁初秋,在温州,临窗的小桌旁,我们边喝着茶,边聊着天,全然不知时光飞逝。因而,自觉在他众多的朋友中,也算是对他有深层次了解,能够听得见他心跳,看得见他心灵的人。今天,当他将二十余年所写的一些文字,集拢在一起,放在我的面前,一篇一篇地阅读,还是被震动了。仿佛又听见他在倾述,那慢慢的,带有沧桑感的语调,一句、一句,所汇成的却是他独有的文化涵养、人生感悟,真真切切、明明了了。
亦孚现时的身份应该是一位书画收藏家和鉴赏家。自然,他自己从未这样认为。因为,任何前面带有名目的“家”,他都觉得与自己不沾边。天生的对字画的那份喜爱,使他在走出人生困境后,就开始了对字画的寻访和收藏,那是1988年。90年代,艺术品拍卖风起云涌,上海朵云轩,北京嘉德、瀚海,深圳等公司的“第一拍”,他都在现场,都有收获。二十余年过去,拍卖市场翻江倒海,物是人非,依旧在这里进进出出、举牌竞拍者,他是少数几位中的一位。可以说,在书画收藏界,潘亦孚这个名字是有点影响、有点分量的。其范围,不仅温州、上海,乃至北京、香港等地。
去年10月,亦孚来上海,兴奋地唤我去他住处,说是带来一幅刚从香港拍来的张大干的字。到了那儿,他忙不迭地展开,但见是一幅十一字的对联:“不作公卿非无福分都缘懒,难成仙佛为爱文章又恋花。”他是从嘉德公司拍卖图录上看到这幅字的。从这一刻起,他整个身心就处在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状态。这幅联是张大‘阿计岁时写的,应该是大干自况。但是,亦孚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是写他,喜欢得不得了。总算熬到拍卖日,他飞抵香港,终于竟拍到手。他满脸笑容,对我说道:“哎呀,你看,这二十二个字,把我一生都概括了。这幅字,理应归我吧。”除了兴奋,语气中还透出一种自得和自信。继而,又深沉地说了一句:“它要为我送终。”
字画,自然是前辈艺术家的优秀作品,对于亦孚是什么?他说,是他生活的乐趣和意义。每有好作品到手,他不是藏着,而是忙不迭地挂在自己的卧室里。而能够进入他卧室的,不是一般人的一般作品,而是弘一、徐悲鸿、郁达夫、张大干、齐白石、傅抱石、吴湖帆、黄宾虹、林风眠、丰子恺等这样的大家,且都是他们作品中的上品。除去吃饭,一天24小时,亦孚都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常常,“痴”坐在一幅画或一幅字前,好几个小时不移位。他在品赏,更在与前人对话,在作心灵交流。在他的眼中,这些看似泛黄的纸页,其实都有生命力,且鲜活生动。在根根线条、点点墨色中,可以想见创作者的音容笑貌,领悟他们的睿智思想,感触他们的超人才艺。每天早晨,他睁开眼,迎接他的就是这些近现代史上卓有名望的大师,他感觉,他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幸福的人了。没有这一切,生活又有何意义?它们,是他生命中不可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他生存的全部动力和推力。
汇聚在这里的文字,有许多篇是亦孚写他收藏过程的,更有写在欣赏藏品后的一些感受和思考。这是他对艺术品由喜欢,到收藏,到研究的一次展现和一份收获。他的收藏,有过人之处。但凡收藏的每一幅作品,不论大作小品,不论字与画,对其作者,他都先有研究。少年时,他就喜欢看书,艺术的、历史的、文学的、哲学的尤爱。随着年龄的增长,阅读的书越来越多,但凡近现代史上有影响的文化人和画家,不仅是他们的字画作品集,他们的一些传记类书籍,甚至他们的文集、全集,乃至相关历史、掌故等,他都阅读并且仔细研究过。因此,他熟悉他们的身世个性、思想观念、学术贡献、笔墨特点,及背后的历史掌故等。正因为此,亦孚的收藏,看重的是作品内涵,注重的是内心感受,而非其他。
由此,他眼镜后的那一双眼,深邃锐利,“眼火”准得很。从这一点来说,他还是一位非常不错的书画鉴定家,尤其是近代这一块,在收藏界,出其右者不多。
本书中的《幽香一缕张伯驹》,是亦孚研读近现代文化大家张伯驹手迹《收藏西晋陆机(平复帖)隋展子虔(游春图)经过》后的感想。他感叹,张伯驹收藏的不是一幅两幅画,是华夏民族文化,是一个千孔百疮,但又脉血相连的国家。读《悲鸿无恨》一文,字里行间可以看到他的独特思考:“他(徐悲鸿)把他的丈夫之爱,聚焦于艺术,扬洒在从艺之道的各个驿站。艺术,本质中具有一种宽博广袤的爱。艺术无恨,艺术家无恨。如同哲学无死,哲学家无死。”
从亦孚的这些文字,读者诸君悟到了什么?亦孚传递给我们的,不仅是艺术的享受,更有众多的人生哲思。他的收藏,说到底是一种文化收藏。这正是收藏的一种境界,一种高境界。若是没有了这种境界,那就是:“不是我玩了字画,是字画玩了我。”
本书书名“一觉山话”,为已故著名理论家王元化先生手迹。大约是本世纪初,仰佩王元化先生的潘亦孚,求先生为他的山居题写“一觉山房”之名。使亦孚意外的是:除此,先生还写了一个书名:“一觉山话”。那时,亦孚已在报刊上发表一些随笔类文章,先生读到后说:“此人的文章有山野之气。除了藏品,希望他以后出版一本专门给收藏人阅读的书。”今天,当这本书被读者捧起时,是先生嘱托的一个真切实现,更是亦孚对自己二十多年收藏的一个心的交待。
诗人艾青曾经给潘亦孚题字:“心昭天日。”我以为,展现在这里的潘亦孚的文字及他的收藏作品,不仅是他文化的表达,更是他情感的倾述。此心,可触摸到,可感觉到。因此,借以为题。勉为序。
2014年5月
《一觉山话》是收藏家潘亦孚先生的艺术评论、随笔集。
《一觉山话》收录了《初识黄永玉》、《百年关良》、《五味常在心中——再访黄永玉》、《眠在风中》、《收藏小记》、《藏之不用不用何藏》、《一个买家的话》、《字画与拍卖》、《文人墨迹》、《丰子恺卖画》、《漫说字画》、《字画真伪说《半壁江山今安在》等作品。
《一觉山话》是收藏家潘亦孚先生的艺术评论、随笔集。
潘先生注重集藏现当代名人书画作品,尤以文人字画为重。
本书书名“一觉山话”,为已故著名理论家王元化先生手迹。
《一觉山话》是作者新旧文章的重辑,大致分为文人、艺术家、艺术品市场及其他怀旧文章四辑,收文54篇,并配相应藏品图版约200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