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直往前走着,并不说话,彼此的步履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
风很大。风城的风总是大得让人惶恐,尤其是黄昏,走在街上的人,总是被大风吹得东歪西倒,而路边的树木,像被上了发条似的,跳着谁也看不懂的舞蹈,要到深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大风尾随着他们,拐进了一条小巷,呼啸的声音渐渐减弱,而天色终于彻底暗沉。
小巷有个平常不过的名字:石头巷。这是一条总是湿漉漉的,浑浊气味持久不散的窄巷,阳光偶尔在长满苔藓的墙角出现,像一个久违的明星出现在原本属于小丑们的舞台。因为狭窄,大风吹不进来,潮湿的地气便由始至终。由此经过的人,或会被它浓烈的市井气味所迷惑,或会被呛得落荒而逃。出租屋、大排档、发廊、网吧、唱片店、刺青店、旅馆……杂乱而有序,在彼此拥挤的空间里隐藏着各自的衰落与挣扎。矮楼之上,是纠结难解的电线,在此居住的人,从未看见过完整的天空。
石头巷不是一个好找的地方。它的肮脏破落由来已久。但有时候,喜欢散漫地在风城行走的人,似乎是无意中拐了个弯,就发现自己己身陷其中。意外的闯入,反而让人不好拒绝。有人试图从中找出若干耐人寻味的东西,但往往失望而回。看似独立存在的一爿旧式建筑,城市的日新月异与它毫不相干,但总有一天,也会被掌管命途之神眷顾,被工业重型机器碾成废墟,而身为过客,我们也不过只是站在一旁,脸带触摸不透的笑意,发出幸灾乐祸的轻叹。
石头巷一定很对那些拍电影的人的胃口——擅长把混杂的声响分门别类的录音师,随便把录音设备往某处一搁,就能获得各种各样的声效。那些含糊不清的口音,分别源自许多来不及仔细辨认、瞬间即逝的脸孔,出没在大风呼啸的黄昏,循环不断。这样的声音和脸孔,始终是陌生的,像指缝问的风,留不住,让人徒然感伤。
女孩从背包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石头巷45号的铁门。门的上方,钉着一个铁制的招牌,“左脑孤单”,不大的字,已锈迹斑斑。
“左脑孤单”是一家唱片店。女孩是店员,叫叶瞳;男孩叫牟鱼,是这里的常客。已经有很长一段日子,下班后,他只身来到石头巷,与叶瞳窝在沙发上,随便从唱片架上抽出一些唱片,一张接一张地听。这是一个一直重复的过程,他对于这家唱片店来说,已不仅只是一个客人了,他见证了它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个不寻常的经过。
有时候,他们什么也不说,有时候却喋喋不休。
他们的对话,像一张从未停止转动的黑胶唱片,在被唱机一早设置好的轨迹中,留下了细碎的声响。
牟鱼一直记得,有一天,叶瞳曾一半天真一半认真地说过这样的话:
“牟鱼,你有没有觉得,风城就是浓缩版的土星。很久以前,我曾读过一本书,书中记载,土星是最美的行星,具有荒凉到极致的美。飓风呼啸,曾有无数的尘粒被卷进风里,身不由己地跳着稀奇古怪的舞蹈,最后都被吹走了。风,常年发着难以调停的声响,却终于只剩下自己的独唱。如果有一天,人类可以挣脱自己的肉身,轻得只剩二十一克的灵魂,然后被风城的风吹走,吹到土星去,化作尘粒或一切不可丈量的物质,不必再用肉眼去不断寻找尘世中的自己,这是否也很美妙……”
牟鱼已经领教过叶瞳不少千奇百怪的白日梦,对她各种荒谬天真的念头早已习以为常,很多时候,他并不去反驳什么,他宁愿让自己相信,这些听起来经不住推敲的想法,有一天,或许会实现。可是大风吹不走风城的颓败肮脏。他终究没有说出如此扫兴的话。
一个月前,牟鱼用电脑键盘敲出“叶瞳”二字,眼前突然浮现出一只枯叶蛱蝶被钉在一个密封而幽暗的盒子的情景,锐利的钉子不过是多此一举,无论它如何扑翼,亦难逃被囚禁的困局。在叶瞳右手手背上,也有一处枯叶蛱蝶的文身,比文身更难以触摸的,是一道暗褐色的伤疤。他曾经试图旁敲侧击,向店主林骆恩打探这道伤疤的由来,但他始终守口如瓶。
一个女孩,她的一些自己从未体验的生活经历,让牟鱼觉得倍儿新鲜。
叶瞳的家在北方的素镇,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小镇上的人,世代以种植棉花为生。
叶瞳曾向他描述过这样的情景:每年到了秋天,田里白茫茫的,结在棉花枝丫上的花骨朵儿,似采之不尽,但其实这就是家里一年一度的收成。大部分的棉花被紧紧地装进箩筐里,售向外地,只留下很少一部分,被姥姥用来织布。从棉花到棉布,还要经过好几道工序,姥姥把棉花拿到镇上一家古老的小纺织厂纺成棉线,再亲自用木梭子织成布。之后,她们一起去一处小山坡采摘一种可以在棉布上染色的艾草,回家放进铁锅里,用清水煮开,把棉布泡进去,晾干,棉布就着了色,并有了一种洗不掉的青草气味。
上了年纪的姥姥,视力还是很好,经她亲手织出的棉布,看起来很厚重,但摸着却有一种柔软的质感。每年农历春节前,姥姥都要亲手为叶瞳做一件衣服。姥姥从未出过远门,却总是能随着心意,做出不落俗套的衣服款式。
牟鱼也在北方生活过一些年,可是从未见过棉花田,叶瞳的描述,无疑在他的向往中增添了一抹蛊惑人心的色彩。
与一个与自己的生活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天南地北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就有一扇从未打开的门,吱的一声,现出了缝隙。而他们更多时候的话题,都是与音乐有关的。
有一次,牟鱼随手拿起一张名为《叱咤女皇》的唱片,说:“给我介绍—下这张唱片吧!”这时候,叶瞳简直是一本充满想象力的音乐百科全书。
“‘有耳朵可以倾听,非文字所能表达’,我一直这样理解,不过,这并非真实的答案。唱歌的女孩叫高郁斐,她把自己的名字拆开、重组,形成了自己的艺名。这个女孩很少露面,特立独行。我一直以为,她是长着猫耳朵的,会在半夜,跑到大厦的天台,唱着自己随口编的歌,既快乐又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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