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声闷响传来，一下子引起了我的警觉。我本来正专注地凝视着杯中融化的冰块，听到声响赶紧抬起头，只见母亲已处于危险之中。她整个手掌压在玻璃门上，仿佛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上面。她的手指顺着门向下滑落，“吱吱”作响，指尖的颜色由深灰变成浅灰。我起身大叫一声“母亲”。几十年了，我一直叫她“妈妈”，而此时，堵在我嗓子眼，又猛然喊出来的，竟然是“母亲”，在屋里回荡。自她走后，我始终用“母亲”来称呼她。
接下去的几秒钟，断断续续的黑白影像逐一呈现在我的眼前，母亲时隐时现。只见她瘦弱的双肩微微颤动，稀疏的眉毛向上扬起，松弛的眼皮无力下垂，脖子些微歪向一侧，手背上青筋暴起。那只干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啊，似乎有了生命，在支撑着她的身体。她的手指还在向下滑动，她马上就要跌倒了。
恰在此时，情况发生了变化。她的那只如同风化了的石头一般的手，猛然停住，竟然不可思议地从玻璃门上拿开，垂下，然后插进了围裙的前兜。她定了定神，站稳身子，抬起头，吞咽了一下，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那样子，既有一丝得意，又有几分担忧，好像害怕再次摔倒。此时此刻，只有头顶的飞鸟能看到她稀疏的头发。
第二声闷响传来之前，她似乎安然无恙。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危机看似过去的时刻，才是最危险的。我站在前厅，手里仍端着那杯酒，透过玻璃门向外看着。我本来可以向前走上5码，拉开门，把她搀进房间，或者，如果跟她讲不清道理，被她当做存心捣乱的陌生人，我也本可以拉一下挂在呼叫绳上的橙色小拉环，再或者，我完全可以按下嵌在墙壁上的急救按钮。一个41岁的男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做到这些。是的，完全可以做到。
就在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我愣在那儿，这可是我最后一次作出选择的机会啊！
我怎么能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险象环生？就在她跌倒前的几分钟，我还在厨房往酒杯里加冰块，冰块与酒杯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母亲走进来，从贴有“园艺用具”标签的抽屉里取出手套。她并没有注意到我已经连干了两杯黄油糖味烈酒——这是她家里唯一能找到的酒，也没有注意到我吞下了3片粉色药片。自从她得了老年痴呆症以后，对好多事情都视而不见。
她拿着手套去了前厅。我倒了最后一杯烈酒，把酒瓶放回原处，便开始四处找吃的，但什么也没找到。你知道，母亲是从战后年代过来的人。贴着“药物”标签的柜子里堆满了消化药、止咳膏、便秘药、支气管炎吸人剂和止痛凝胶。冰箱里有一个抽屉，贴着“配给品”的标签，里面满满地码放着黄油、猪油、人造奶油、奶酪和鸡蛋。门廊一侧的储藏室(上面贴着“储藏室”标签)里高高地码放着罐头食品——有鱼类的、西红柿的、肉类的、汤类的，还有蔬菜类的和糖饴的。旁边是糖(白砂糖、冰糖、蔗糖)、面粉(白面粉、点心面粉、自发粉)，小扁豆、意大利面以及大米。此外，还有码放整齐的水果罐头，成箱的布瑞本苹果和布拉姆利苹果，以及很多瓶装果汁饮料。母亲尝过物质短缺的苦头，她始终没有忘记。
我拿着酒杯坐在皮沙发上。这时，送餐车推进了公共楼道，饭菜的香味飘了进来。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那天早上一想到要离开家，我心里就惴惴不安。外面的世界充斥着危险，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恐慌，什么东西也吃不下。
我问她：“为什么不让我干呢？”她正步履蹒跚地穿过地毯，朝玻璃门方向走去。“如果这些杂草让你这么烦心，为什么不让我来拔呢？”
母亲没说话。她显然是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拖着脚步来到墙角的电视机旁。那可是件老古董了，又笨又旧，还是电视还不太盛行年代的产品。她用手扶住已经失去了光泽的电视机的一角，伸手从后面够出一个鞋盒，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电视机上面，又像个老朋友似的轻轻拍了拍它，接着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什么，便朝着院子走去。
我问：“妈，盒子里是什么？”
她非常吃力地拉开门，然后停顿良久，揣摩着我的问题。冷空气一下子吹进屋里，凉飕飕的。接下来她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她说的每个字。尽管时间过去这么久了，可她的话依旧回荡在我的耳畔，而且声音越来越响，一波一波地荡漾开去。
她说：“我要把它交给悟史先生。”
“悟史先生是谁？”我问道。
她答道：“最重要的，是找到悟史先生的地址，把这个盒子交给他。”
她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我都听得很真切。突然，就好像有个无形的力量在向外拽她一样，她死死地握紧门把手，说道：“如果你真想帮点什么忙的话，就让管理员躲我远点儿！”
她拉上门，向外走去。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母亲干活用的那双手套无精打采地撂在我的旁边。
我刚坐稳，正在午后的斜阳里摇晃着杯中暗淡的烈酒，耳边便传来了那第一声闷响，嘭的一声，好像空气被压爆了一般。我很惊诧，如此瘦小的母亲竟然发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时间，我担心门上的玻璃会被震落。我站在那里望着，还好，玻璃完好无损，却见母亲惨白的手紧紧地撑在玻璃门上。她的头低垂着，身体渐渐瘫软，双手一点一点地向下滑落，接着她竟然站了起来——奇迹般地站了起来。她挺直身子，把手从玻璃门上拿开，抬头望着天空。
危急时刻，容我们作出选择的时间往往稍纵即逝。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