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是日本短歌作家长塚节的代表作，作品系初次翻译出版。长塚节作为一个地主阶级，但却与农民佃户相处甚好，同时也非常享受自然环境，从而成就了这部小说，并在夏目漱石的邀约下，自1910年6月在《东京朝日新闻》上连载。本书以地主身份描写佃户，将写生文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从细致入微的自然风光着手，春夏秋冬各不相同，再现有血有肉的农民：既勤劳、贫苦，也贪婪、狡猾。

长塚节，日本小说家、诗人。1879年生于茨城县结城郡冈田村一个富农家庭。师从正冈子规学习短歌和写生散文。一生酷爱旅行，记叙旅途的短歌集《羁旅杂咏》《忆乘鞍岳》等显示了其雄健笔力。因写生散文《佐渡岛》得到夏目漱石赏识，并在其推荐下在《东京朝日新闻》连载《土》。《土》是他的代表作，也是他唯一的长篇小说。此外，他还写有短篇小说《烧炭姑娘》《掘山芋》《如针》等杰作。因患有喉头结核于1915年病逝，终年36岁。

关于《土》/夏目漱石
土
附录一 长壕节年谱与《土》大事年表
附录二 度量衡与币制
译后记

《土》在《东京朝日新
闻》上连载是前年的事了
。我忝任责编。不幸的是
，还没见到《土》的完结
，我即罹病，不能再经手
报纸的工作，也再无想起
这位作者的机会。
《土》当初只是预定连
载五六十期，结果意外地
发展成了长篇小说。其间
，我忘记了小说的头绪，
再拿起来，也很难鼓起勇
气从头再读下来，终于还
是放弃了，内心暗自惊叹
作者的毅力与精力。《土
》最终连载了一百五六十
期方告完成。
在人情方面我本来就淡
漠，再加上事务繁多，此
后很久都把《土》的事忘
怀了。只是有次偶然与最
近过世的池边君晤谈，话
头转到小说上来，池边君
对长塬节君的作品大加赞
赏，很希望小说能出单行
本。池边君当时是《东京
朝日》的主编，将《土》
从头到尾都读过了。他自
谦对文学所知甚少，但带
着诚挚的批评眼光，饶有
兴味地看完了《土》的全
部连载。我当时回答说，
时下出版业不景气，《土
》出版单行本似乎时机未
到，此事即告一段落。时
至今日，有很多比《土》
更无价值的书也问世了，
可能的话，将小说整理出
版成书，对作者总是好的
。不巧的是，过了那天以
后，人情淡薄的我又将《
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
结果这年春天，长塬节
君突然来访，告知我出版
社已经接受出单行本的事
情，请我作序。我当时每
日要连载一期自己的小说
《春分过后》，无暇重读
《土》，只能等自己的工
作做完再说。长塬节君又
说，也想请池边君作序，
能否为之介绍一下。我随
即应承下来。他拿着我的
名片登门拜访池边君，正
值池边君母亲的“五七”祭日
。长塬节君站在玄关匆匆
说明来意后即告辞，结果
三天后池边君突然亡故，
长琢节君最终也就没有拿
到他的序。
于是我也就不管《春分
过后》能否连载的事儿了
，只能践约，开始读《土
》的校样。前后花了各半
天，总共一整天的时间读
完了这预想以外的长篇，
读得很是辛苦。我本来是
易受感动的人，看过大多
数人的作品后，都会马上
感动不已。《土》就是这
样一部让我颇为感动的作
品。首先要说，这绝非我
所能写出的作品。其次，
试问今日之文坛，除了长
塬节君，还有谁能写出这
样的作品呢？马上可以得
出结论：谁都写不出。
当然，我说谁都写不出
这样的作品，并非是指别
人不具备这样的文字技巧
，或是促使人写作的文学
天赋。若有此意，说谁也
不如长塬节君，一方面是
对其他作家的侮辱，另一
方面也让长塬节君承担了
太多谬奖，反而为他添麻
烦。我之所谓无人能及也
者，是指书中所写皆是天
然之事，长塬节君以外，
从来没有人做过如此深入
细致的研究。
《土》中出现的人物，
都是最贫苦的农民，既无
教养，也无品格，只是土
生土长、如蛆虫一样可怜
的农民。长塬节君的家庭
从先祖以来移居结城郡，
是地方豪族，家中雇用有
不少佃农，长塬节君将他
们近似于兽类、困惫到极
点的生活状态都在这部《
土》中如实展现。他们的
卑下、浅薄、迷信、天真
、狡狯、质朴、贪婪……包
括我在内的文坛诸公所难
以想象的一切，经《土》
之描绘，都历历在目。因
此可以说，再无人能像长
塬节君一样，将困苦的农
民生活中最接近兽类的那
一部分如此精细地直叙出
来。这是我之所谓无人能
及之处。
对和人事分离的自然，
读者对我前述评价也很容
易首肯吧。作者将鬼怒川
沿岸的景色，诸如天空、
春色、秋景、雪片、风声
，都做了绵密的研究。田
地里的庄稼、水畔的榛木
，蛙声、鸟鸣，举凡在其
乡土存在的自然风景，具
有地方特色者，一点一画
、无微不至，悉数纳入笔
端。哪怕司空见惯之事，
也能写出其独特之处。与
普通作者手下所写的自然
之平凡相比，这一独特之
处，就是我之所谓无人能
及了。我一面敬服于他的
这一独特之处，赞赏他是
一个精致的自然观察者，
另一面也觉得这种过于精
细的描写，往往打断了故
事情节，不免叹息不已。
作为一部小说，《土》
无疑是难读的，绝非有趣
的消遣。一则，因为小说
中人物用的是我们不太熟
悉的方言；二则，结构上
跨度好几年，情节进展相
对平缓，没有纵深。这样
整体看来，就不会给读者
以加速度的兴趣。小说没
有用错综复杂的故事将读
者深深吸引进去，反而对
地方上一年四季各类风俗
仪式毫不懈怠、事无巨细
地记叙下来，并让构造的
人物断续活跃于其中。这
样一来，恐怕就意味着失
去了对读者的牵引力，以
至于读起来索然无味。不
过这还只是皮相之论，只
是表面上的难读。我之所
谓难读的本意，是指小说
中人物的内心、举止，仅
仅给读者以压迫、不安与
苦痛，丝毫也不像神所创
造的幸福的人类，既无刺
激，也无安慰。悲剧肯定
是可怕的。但在一般的悲
剧之中，除了悲惨以外，
还会有什么补偿，让读者
在流泪之余感到喜悦。然
而在《土》中却是令人欲
哭无泪的苦，就如也无风
雨也无晴的那种天气下的
苦痛，只是令人心沉入土
下。从人情来说也好，从
道义来说也好，对这种压
抑的补偿几乎什么都没有
。只是挖开土，落入到

《土》以鬼怒川边的农村为舞台，围绕农民堪次展开，描写他的生活与劳作环境，一同书写的还有他得破伤风死去的妻子阿品、能干善良的长女阿次以及一直不和的岳父卯平。一家人生活在农村，与周围邻居交往和谐，甚至与东家的关系也很好。作者长塚节对于自然四季、农夫劳作非常熟悉，以“写生文”的描述手法，排除矫揉造作，对审美客体进行精细观察，立足体验，成功写出明治四十年代农民的生活。既有堪次一家勤劳耕作的一面，也有他迫于贫穷偷盗且屡次不改的一面，人性无非如此。同时，文本中涉及诸多日本民间风俗及俚语使用，比如葬礼、婚礼的举办形式、吃食、穿着等，所以《土》不仅有很高的文学欣赏价值，在史学方面的意义也不容漠视。

这部一百多年前的小说
，此前从未译成中文，长
塬节的名字，在中国也极
少有人知晓。但在日本，
长塬节的《土》却被誉为“
真正的农民小说”“农民小说
的最佳杰作”①且广为人知
。有一年日本国语高考还
特意拿了书中开头几段作
为阅读理解的题目，作者
的故乡常总市也特意保留
了长塬节的故居（陈列展
览其生前所用的书桌、外
出旅行时常戴的营笠等）
，并且设立了长塬节文学
奖（分为短篇小说、短歌
、俳句三个单元），迄今
已经举办了二十多届。
不过，即使在日本，真
正通读过这部小说的人也
不是很多。这一方面固然
因为该小说年代久远、文
字难懂（书中的对话使用
的是方言），另一方面也
与大家对这部小说的刻板
印象有关。大家先入为主
地觉得这本书“难读”“无趣”
，而这一刻板印象的形成
，恰恰以夏目漱石对这部
小说的推介为发端。
1910年6月，得力于夏
目漱石的引荐，长琢节在
《东京朝日新闻》开始连
载《土》。此前，他因为
发表在《杜鹃》杂志上的
几篇纪行文与短篇小说得
到夏目漱石的赞赏，尤其
是《佐渡岛》，让夏目漱
石注意到了这位寂寂无名
的乡村作家。在夏目漱石
眼里，这个年轻人有着与
年龄不相称的沉静气质，
少年老成，不追时好，也
不刻意标新立异，只是凭
借真性情来追求艺术。夏
目漱石说他见到长塬节好
比“发现了新的农作物，总
想昭告天下而后快，纵然
今日文坛不认可这一新的
风格、新的趣味，亦不辞
慨然挺身而出为之倡导。
只有如此，文坛才可以开
辟新的领域”。
长塬节虽然是地主之子
，受过不错的教育，见识
过村庄以外的世界，但他
也是土生土长的茨城县国
生村人。他于1896年因病
中途退学，作为长子，要
协助自己的母亲打理家中
越来越少的产业（树林和
耕地）。自从父亲当选为
县议员以后，这就成了太
太的任务。虽然退学，长
塬节仍能够继续坚持自己
在文学方面的兴趣。他曾
短暂地拜于正冈子规门下
，但更多时间都花在打理
自家田地上。他曾试验过
使用各种肥料、进行轮种
、烧炭、种竹子，以及其
他各种措施来拯救父亲的
政治生涯带来的财政危机
。（由于他的父亲在为人
担保方面不够谨慎，也欠
下了不少债务。）这种农
业实践的结果，使得长琢
节在写作之前已经深刻体
会到当地农民在这片并不
肥沃的土地上耕种糊口的
各种艰难。他们这一地区
曾经坐享向首都水路运输
之利，但由于铁路的修建
，他们这一区变成了后方
。
除了对农民生活的观察
，长环节还随身携带一个
笔记本，随时记下村庄里
生活的各种细节。这使他
在离开学校后，因写作短
歌、写生文、短篇小说而
发展起属于自己的叙事才
能；他＿还有一对善于倾
听的耳朵，能记录下当地
方言的独特腔调，以及不
同身份、阶级各自不一样
的说话方式。
一开始接受约稿，长塬
节曾因任务太重而颇为踌
躇，毕竟他此前只写过短
篇，这是第一次写长篇连
载。（值得注意的是，他
肯定在一开始便已谋划好
了最后大火的结局，勘次
的原型长塬嘉吉一家本来
住在地主家北面，他在小
说中将其移到了西面，好
为西风将火吹到东邻家埋
下伏笔。其余类似的伏笔
在书中还有好几处。）为
了写这部小说，他多次向
村里的年轻人和见多识广
的马贩子们调查，亦曾亲
身去多地走访，力求细节
上的真实。但在报纸上连
载一阵子以后，报社内出
现了让这本小说尽快收尾
的声音，最后是主编池边
三山力挺，小说最终才得
以完成，从六月到十一月
，总共用了半年时间。
小说一开始不怎么受报
纸读者的欢迎。一3－面是
题材的原因，写的是一般
市民极少了解的农民生活
；另一方面则因为情节缓
慢，自然风景描写过多，
考虑到作者深受俄国小说
，尤其是屠格涅夫的影响
，这当然并不奇怪。当时
的读者虽说不像今日的读
者如此追求情节的紧张刺
激，《土》的这种风格仍
然让他们感到不适应，尤
其作者还是个无名小卒。
连载完毕后的第二年，
长塬节感到喉部不适，后
来接受诊断确认是喉头结
核，此后直至他去世的五
年中一直在辗转治疗，其
间只写过一些短歌，再未
动笔写作长篇。《土》既
是作者唯一的长篇。也．
可以说是他真正的代表作
。
很少有读者会喜欢勘次
，不过我们要看到作者哪
怕是对这个不讨人喜欢的
角色，也没有将其一味简
化成一个标准的反派人物
。勘次在打了女儿之后，
为了补偿，就去赎回已经
当掉的衣物，将其留给女
儿；在鬼怒川对岸发现了
有比自己过得更差的人，
勘次感到满足，就像同村
人因为鄙视勘次而感到满
足一样；在阿次去给卯平
按摩的时候，他悄悄躲在
外面偷听屋里的动静；勘
次挨了卯平打，煞有介事
地包扎好伤口去看医生、
找南邻，以博取同情……这
一系列的细节都让勘次的
形象有血有肉，而非仅仅
是一个脸谱化的坏人。勘
次最后的回心转意、改邪
归正，也很难说是人格突
变，而是有着其性格上一
以贯之的脉络，从而使得
结尾避开了平庸作品的煽
情套路。
这一切，得益于作者是
抱着

我的女儿长大成人后，
想要去音乐会或是帝国剧
院时，我必会要求她读一
下《土》。
我那时会给女儿忠告：
不要为了消遣而阅读，为
了痛苦阅读吧！
——夏目漱石

凛冽的西风大块无形地痛击着日渐萧疏的林木，终日被凌虐的树枝不时发出咻咻悲鸣。冬日将近西沉，斜晖黯淡。陡然间，西风不再呼啸，但树林上空的大片云团仍是灰蒙蒙的，似乎预示着下一次袭击。树枝仍心有余悸般不时颤抖着，飒飒声打破了四周不祥的静寂。
阿品再次卸下担子。短短的竹担子两头吊着小树权做的挂钩，手桶的柄就挂在上面。农活之余在附近两三个村子里走街串巷叫卖豆腐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一般沿村里来回的固定路线叫卖，总能卖光，然后将剩下发白的水倒掉，回去路上担子就轻了。肩挑桶装用不了多少本钱，也赚不了多少钱，不过总比只依赖地里那点收入强。阿品不管什么时候都是起早贪黑地干活，把稻草在水里泡好了再搓绳子、收拢落叶当柴火，手一刻也不闲着。所幸她素来身体康健，也不以为苦。 这天她本来不想出去的，只是冬至将近，需要备一些魔芋来卖，不赶紧的话，别的小贩把附近村子转遍了，她就不好卖了。村子里没有魔芋，需要越过田圃，穿过树林，去远处进货，她想沿途也做些买卖，就担了豆腐出来。不巧的是昨晚开始刮起了猛烈的西风，她迎着风走不快，身子因为寒冷也不由得蜷缩起来。因为要去冷水里拿豆腐出来，手冻得通红，现在皲裂了，犀利利地疼。途中她几度停下来用落叶生了火暖手。没想到这次去进魔芋花了这么长的时间，阿品只想赶快穿过林子回家，可又累又乏，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好几次不得不搁下担子在路边歇息。
她弯下腰，靠在手桶提柄上横着的担子上休息，看上去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的。风从她的背后掀起她脏了的头巾，吹开她油污泛红的头发，露出满蒙尘垢的后颈。路旁的树被风吹得上身前倾，好似要窥视下面坐着的阿品，接着又直起身子，左右摇晃，发出吱吱嘎嘎声，喧杂不已，似嬉笑，似私语。
坐在那儿，阿品感觉体内一阵麻木，顿时觉得有点恐慌，想：只不过这几天才这样，会好起来的。但同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要沉入远方一样。“只是有点晕而已。”她对自己说，耳边却一阵轰鸣，似乎整个世界都消失了。猛然间醒过来以后，阿品麻利地顺上担子重新上路，在林子里一路走下去直到看见田圃才安了心，过了田圃就是自己的村子，田圃边上就是自己家了。自家屋顶上升起了青烟，阿品焦急地担心着两个孩子。从林边到田圃不过十来米远，只是坡很陡，而且之前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的。阿品侧着身子，两手支撑着前后的手桶，小心翼翼地往下爬。桶里装的魔芋让她难以保持平衡，不过终于还是下来了，草鞋上沾满了雪化之后的泥泞，走路时“啪嗒啪嗒”的，很是滞重。一道窄窄的水沟横在两块田地之间，两三株榛树旁，独木桥斜着架在水沟上。阿品在桥边待了一会儿，望了望自己的家。村子在一片台地①上，她家后面的树木与竹林交错生长，还好如今树叶掉光了，透过一株大橡树枝条问的空隙可以望见自家凹陷的屋顶。家中院子里五六只白羽鸡在地上刨土，时不时啄一下，寻找可吃的东西。现在日已西沉，余晖尚在，目所及处，万物都笼罩在一片黄褐色里。阿品小心地过了桥，从田圃上去之前先卸了担子，再转向左边自家和田圃间的一条小径，小径旁边有一丛胡颓子，阿品站在旁边，看着刚才鸡新刨出的土撒得到处都是，慢慢把土聚拢起来，用草鞋底踏平了。现在风完全停了，就连庭院里栗树下挂着的萝卜干的叶子也没有被吹动。鸡凑到阿品的脚踝边要吃的，但阿品今天没有理它们。她在门口卸下担子，猛地喊了一声：“阿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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