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的处女作老等老等总也不来,总也不来。他已经连啤酒都不喝了,只是在黑夜里叫喊着,要从窗子里跳下去,要卧轨让火车轧死算了。到第二天我有了空,便穿上我的节日盛装、红高跟鞋,拿上雨伞,到出版社去了。当我站到社长面前,便立即告诉他我是谁,并用雨伞指着利本尼,指着堤坝巷24号那个方向对他说:“您瞧!我的宝儿爷①就躺在那儿某个地方,他已经连酒也不喝了,他已经连钻到火车下面去自杀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因为有关他大作的消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总也等不来。您只管到那里去看看,你们把我的丈夫折腾成什么样子啦!”我站在那里,眼睛周围画着浓浓的眼影,摆出一副舞蹈演员的姿势,我那双红高跟鞋锃亮闪光。那位社长被我吓了一大跳。他抓起电话,只听得他对着话筒接连说了好几声“是……是……是”然后放下电话说:“回信已经寄出去了。”我说:“寄出去了,可是等它寄到之前我的宝儿爷就会死去的!我还是自己去跑一趟吧!……喂,《底层的珍珠》在哪儿?”社长又对我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在我的第一本诗集出版之前,我也等不及,我也曾经想去卧轨,也考虑到后事。”他又拿起电话。过了一会儿,一位职工送来那本出版社存底、本不该拿出来的样书,于是我便拿着它离开了出版社。我大步走过民族大街,让糖果店售货员给我用一张细软如丝的白纸,将这本《底层的珍珠》包好,扎上一根绸带,犹如一件礼物……我骄傲地走过瓦茨拉夫大街,一手拿着雨伞,另一只手拿着用红丝带捆着的《底层的珍珠》。我跨着大步,憧憬着这本书正式出版后的美好情景:我的宝儿爷将同我并肩漫步走过这里,书店橱窗里将陈列着《底层的珍珠》。我们将把朋友们请到家里来欢庆一番,将喷洒香槟酒,像我丈夫中了头彩那样。我突然心血来潮,走到焦街废纸回收站,我丈夫曾在那里微弱灯光下打过四年的废纸包。我迈进回收站的办公室,当头儿的正好在那里,是他撵走了我丈夫。那个安全代表也在那里,是他指责我丈夫无故缺勤,其实我丈夫是因为获得作协文学基金会的补助,工作量得以减半。我解开红丝带,然后将这蓝色封皮的书,主要是那印在上面的我丈夫的名字指给大家看。我说:“你们都亲眼看见了,我丈夫是位作家,绝不像你们在这里肆意糟蹋他的那样。”说完,我又重新将《底层的珍珠》包好,扎上红丝带,拿着雨伞走出来。到了院子里,我还回过头来,对着他们的窗户举起那本包装好的书,我看到他们坐在那里发愣,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到……
我们在堤坝巷24号住宅的窗子大敞着。贝比切克像动物园鸟棚里一只大秃鸟似的坐在门前台阶上抽烟,他戴着一副大如酸奶杯的眼镜。我丈夫从垂危中起了床,眼下正在洗餐具。我走进屋里,将扎着红丝带的小包随随便便放在两只玻璃杯和一只开了盖的酒瓶之间。“你猜,这是什么?”我说。可是我丈夫还继续洗他的碗碟,然后说:“我知道。不过,能抑制激动者乃真君子也,而且我和贝比切克已经商量好了,等你一去维也纳看望你哥哥,我们俩不仅要重新把我们的房子刷白,而且要把我们的门、窗、椅子统统刷白,让我们这里变亮堂点儿,让我的黑色幽默变成白色幽默。”这时,小个儿贝比切克走了进来,他那两个嵌在眼镜框里的“酸奶杯”①闪闪发亮,折射着我们这间暗黑的房子。贝比切克说: “博士,再来一瓶!”说着,把一只像他眼镜一样闪亮的瓶子放在桌上。
一刻钟后,我乘的那趟去维也纳的快车就要开车了,我站在月台上。我丈夫提着买东西的网兜朝我跑来时,我觉得他又喝醉了,可他是因为那本书而喝醉的。他帮我上了车,大声嚷嚷道:“咱们成功啦!印数两万册!现在他们得拆开所有的包,七个编辑在那里翻书页,因为里面有个错字。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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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若有人要为苏联占领捷克斯洛伐克结束后的时代命名。他必得称之为赫拉巴尔时代。
——米兰·昆德拉
生活中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罗曼·罗兰
古人说:“人生七十古来稀。”又说,“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意思是说,能活到七十岁的人已不多见,到了这把年纪,该活得自如随意些,即所谓颐养天年了。而赫拉巴尔这位捷克当代文学的旷世奇才,虽然书已出了不少,改编成电影、戏剧的也有多部,回忆录已写过三本①,且接连获得国内外多次各类文学艺术奖项和荣誉称号,但他在古稀之年不服老地说:“我还要写一本一方面让自己开心,一方面使读者生一点点气的书。”于是除了完成其他写作及参加社会活动之外,他写出了读者诸君现在手上的这套洋洋数十万字的传记体三部曲: 《婚宴》(1984年2月完稿)、《新生活》(写于1984.年11月至1985年2月)和《林中小屋》(写于1985年10月至12月)。
虽然在“赫拉巴尔精品集”的总序即“赫拉巴尔和他的作品”一文中,已有不少篇幅谈到他写这套传记体三部曲的最初缘由,别出心裁地要用他妻子即书中的碧朴莎(本名为艾丽什卡)的眼睛来看他、用他妻子的嘴巴来讲他,并联系他的朋友和生活来抖搂他从思想灵魂至生活细节中的各种毛病、癖好、恶习甚至丑事。可我们在译完他这套三部曲之后来写这篇译后记时,还是忍不住要重复提到以上这一点,因为这实在是件太不平常、太不容易的事情,就像他所说的“写一本诋毁自己的书”,“不仅需要勇气,而且需要有张厚脸皮”。可赫拉巴尔恰恰是个生性腼腆、胆怯、动不动就害羞脸红的人啊!他何必在七十高龄还要让自己遭这份罪呢?诚然,这是一位真诚的、无所畏惧的勇士的本性表现,也是他对自古以来名人自传回忆录那种多为扬美不扬丑的写法的一种逆反举动。到目前为止,像他这样的“自传”恐怕绝无仅有。 《婚宴》是传记体三部曲的第一部,描写赫拉巴尔与艾丽什卡从偶然相遇、’恋爱到举办婚宴(1956年)这段时期的故事。这个时期,纳粹德国战败,第二次世界大战早已结束,被沦为“保护国”的捷克、摩拉维亚和斯洛伐克获得解放,以前划给德国的苏台德地区归还捷克,住在该地区的德籍居民被遣返德国,他们的不动产被没收,捷、德之间新的民族矛盾抬头,战争带来的伤残尚未抚平,国有化又带来一些新问题,旧规矩遭破坏,新秩序还相当混乱。当时的赫拉巴尔虽已拥有博士学衔,但他自愿舍弃小康之家的大少爷生活到大城市谋生,干的是重体力活,住的是贫民大杂院,工钱菲薄勉强糊口。虽然工作脏苦劳累,但图个自食其力、自由自在、自得其乐。艾丽什卡则是苏台德地区的名门闺秀,被只身留在捷克,大小姐罹难兼受骗,轻生未成,寄宿在负心的未婚夫的母亲那里,报不上布拉格户口,领不到就业证,在大饭店里打黑工当厨房的出纳,饱受油烟熏熬之苦,下工回去还得听大妈唠叨数落,是一个漂泊倒霉,而又倔强漂亮的“灰姑娘”。
两人邂逅相遇之后,在约会接触中,他带她去游泳、郊游、拜访……帮助她在大自然的怀抱和人群欣羡的目光中,走出个人不幸生活的阴影,找回自我,恢复生活的信念。为此,她千言万语汇成了“谢谢你呀!”无限感慨的四个字。而最为打动艾丽什卡心的是赫拉巴尔惊人的坦荡真诚,连她自己也说,他对她从不掩饰,甚至尽量让她看到他不好的一面。连赫拉巴尔的母亲也对这位未来的儿媳妇一个劲儿地数落儿子小时候的种种怪癖及缺点,还再三提醒她说:“姑娘,跟我这宝贝儿子在一起可没有你的轻松日子过啊!”赫拉巴尔和他家人的真诚朴实,无形中与她从前的负心郎伊尔卡那个家形成了鲜明强烈的对比。
整部《婚宴》突出了一个“真”字。赫拉巴尔从小热爱水、火、太阳、星星、花草树木、小猫小狗,是个大自然之子,喜欢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真实纯朴。他们恋爱的基础也是个“真”字,不掩饰、不讨好、不做戏、真情实意、合情合理、心心相印、自然结合。之后,曾一再感叹:“要过一种新生活也真不容易啊!”我们无疑会去想,为什么作者将这本书取名《新生活》,并在开篇时讲了那段“导言”。赫拉巴尔也多次点题,想必读者朋友从字里行间已有所意会。就让我们将它留做继续揣摩交流的一个话题吧。
第三部《林中小屋》,写的是从他的第一本书问世到他的《花蕾》遭禁销毁,他们搬出堤坝巷24号这段时期。实际上是赫拉巴尔文学生涯中两个截然相反的时期:一是他能够大量出书、得奖、大红大紫最为风光的时期;一是他被禁出书、受迫害、最倒霉、移居林中小屋时期。
在第一个时期,他可谓时来运转、大器晚成,能出书了,且受到广大读者如此强烈的反响,他当然高兴,但他丝毫没有一点儿功成名就可以躺下睡大觉的感觉,他感到惶恐不安,不知是否做了现实所希望和需要的,不知是否触犯普通人的胃口和公众舆论。他以老子的“和其光,同其尘”的思想为准绳保持谦虚的品德;.他“甘当微不足道者,甘当孺子”“不断去追求下一个新的认识”“总要超越自己,冒犯那些常规俗套,像普罗米修斯一样冒着生命危险去盗火”。在生活上,他没有因为有大把稿费而变得挥霍起来,仍然过着提水洗澡、过院子上厕所的大杂院的平民生活,以自己是普通老百姓中的一员而感到自豪。 而在第二个时期,“福兮祸所伏”,祸从天降,苏联军队飞机坦克入侵占领,倒霉事接踵而来,先是内务部特务找上门来,继而被召去秘密审讯他与所谓“叛国分子”谈过话的关系,使他整天在惊恐中度日,担心会有人来把他带走、审判、坐大牢,加上亲人相继去世,作家协会解散,他被清洗,作为一位国家奖得主落到个连领取身份证都遭到百般刁难,过一次生日聚会竟遭到警察如临大敌般地盘问、驱散的地步。在这种恶劣的情况下,赫拉巴尔没有倒下、没有消沉,他以前所未有的坚韧精神、激情与高速度,写出了他一生中最具生命力的顶峰杰作,不愧为二十世纪划时代的捷克文坛奇才,成为继《好兵帅克》作者哈谢克之后,最受广大人民群众欢迎与爱戴的、被压迫与被凌辱的底层草民的贴心人和代言人。他是捷克人民的骄傲,是一位让我们为之肃然起敬的大写的“人”。
译者
于2003年夏
《林中小屋(赫拉巴尔传记体三部曲)(精)》写的是从博胡米尔·赫拉巴尔第一本书问世到《花蕾》遭禁销毁、他和妻子移居林中小屋的经历。《底层的珍珠》出版后,他成了畅销书作家,每本书一出版即销售一空,随之而来的是各方的邀请,出席各种讲座、新书签名等活动。但因为他生性内向害羞,在讲座的前一天,他会开始焦躁不安,甚至想办法逃避……60年代末,伴随着接踵而至的苏联坦克,捷克文化改革的湮.灭和70年代的“正常化”,赫拉巴尔们幻灭、堕落和衰老的时期也来临了……
《林中小屋(赫拉巴尔传记体三部曲)(精)》是博胡米尔·赫拉巴尔“传记体三部曲”之一,这三部曲不仅是一条抒情的生活之河,河里流淌着他小时候的日常趣事、过失和小小的罪孽,有时出现的沮丧和抑郁则瞬间使河水变暗。河面上漂着作者的情绪及少年时代的恐惧、胆怯、作者与朋友们用饮酒有时甚至喝醉的办法来医治的种种伤痛。这二十世纪的生活之河越是不干净就越发真实。归根结蒂,这条河是一幅现代的拼画,在它一去不复返的水流中混杂着十成各式各样从外面扔进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表面看去好像互不相干,“可是没有这些,美就是为得单调,关于当代、关于人的思考就不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