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地图。我可以从图里找到你。图上一片均匀鲜明的苹果绿,恰像我们坐过的草地。我不看棋子一般的黑点,只看棋盘上的空隙,因为你在那空隙里。
告诉你,地图这件东西要多神秘就有多神秘,它可以把你的故乡你的国家排在平面上,缩进你的口袋里,让你带着千里万里奔走,再大的城市也不过是一个黑点,一个像蚕子一样的圆点就掩没几十万人,遮住多少高楼大厦。像你住的小镇,还不够聚成图上的一个点呢!镇太小了,那个被称为地理学家的魔术师,只好把你丢弃在一片绿茫茫里。那里本是你一向喜欢的草地,我不放心的是,春草可年年仍绿?春风可年年仍柔?
啊,绿啊绿,绿得我想卧下去吃草,想长眠在根下土中不再起身,在昏黑潮湿中等着听你踩下来的脚印。每逢我这样想的时候,地图上那些碍眼的点,碍手碍脚的线,一律忙不迭地向后退,向后退,退出我的视界,绿色的平面随着放大,放大,放大,接地连天,再没有别的影子。我能看清地上每一片叶,叶上每一颗露,露里每一个你。绿将我包围,将我覆盖,将我深埋于万丈之下,你在万丈之外缓缓行来,我能感觉到你的压力,知道你踩弯了什么草,踢碎了什么花。我知道你的裤管离脚面几寸,知道你会在我头顶站住。
就是这样,我被埋葬了许多年。
听说某大学的图书馆里锁着一部地图,不轻易打开。我偏偏想看,想得要命。告诉你,我终于看到了!我只看到跟我们共同有关的那一部分,当然,已经够了。这部地图真详细,你住的小镇,我住的小镇,赫然画在上面,而且有一粒仁丹那么大!像我们年轻时畅销的红粒仁丹!镇外的小丘、小河,也画得清清楚楚。小河在镇外流过的时候不是转了个弯吗?我们不是常常在水弯里走来走去吗?连那个水弯都画出来了。当时,我简直以为我已经死了,我的灵魂回去了。
那条小河现在怎么样了?想到它,我觉得渴,渴得要命,想拼命喝水,而且只想喝那条小河里的水。我们是喝它长大的。它是云的镜子,鸟的镜子,我们的镜子。当我们懂得为人生哭泣时,我们的眼泪大部分是落在河里。我们能看得见自己哭泣的模样,看得见泪珠在跌入河水之前最后的闪光,看见水面的淡妆被泪击碎时那一阵美丽的扰乱。哭泣之后的渴是真正的渴,于是我们掬水而饮,饮自己的泪,也饮对方的泪。
对着地图,对着河,我渴,我的泪潸潸而下。渴中流泪是真正的悲酸。在大学图书馆幽暗的一角,我哭到打铃下班。愈哭愈渴,不能相信自己体内有那么多的水,一定是血变成了水再流出来。上帝恕我,我一时粗心,淹了那本珍贵非凡的地图。管理员跑来斥责我,像呵斥一个小孩子。他们宣判,我永远不能再到这里来看书,这是很严重的处罚,不过,没有关系,我完全不想再看别的书,我已看到自己的梦,自己的魂。告诉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说,医生,我头痛,痛得难以忍耐,难以形容。好吧,不要心急,我们来研究研究你的病情。我脱光上衣,任凭他们敲敲打打,听诊器冷森森怕人,蓦然贴在肉上,像冰刀戳了一下。照x光的时候,那样的设备,那样的姿势,都是躺在砧板上的鱼。后来,他们在我头上摸索,找出每一根血管,在每一根血管外面贴上一根电线,所有的电线通往一座机器。他们让我想,让我惊惶,让我愤怒;让机器在我的各种不同的情绪下画出连绵不断的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