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书柜里的内容丰富驳杂,林林总总,外人乍看上去会感觉眼花缭乱,难以推测其主人的专业,然而这种情形,通常正可以看作其主人值得信赖的标志。因为某种知识、学问必然要仰仗其他学科的支撑、滋养和启迪,它们之间的区分只是表面的、相对的,而联系则是绝对的、无条件的,就像七色光谱,赤橙黄绿青蓝紫,在互相包孕中达到舒缓的递进。不管是任何一个知识领域的跋涉者,只要有一定的、也许应该说是基本的悟性,早晚总会把脚步迈进相邻的领域,让目光渗透进另外一片风景。而且,随着功夫的精进,伸延的幅度会越来越大,也越能抵达对象的纵深地带。这完全是一种正比函数关系。相反,如果谁的藏书整齐划一,可以很方便地归类,我们倒是有理由对其当下和未来生发忧虑。难道他不曾在某个时间感到过局促一隅的支绌和困惑?难道世界的整体性从来就没有对他展现过魅力?这方面的从一而终并不值得褒奖,就像不应该称赞瞽者的目不斜视,聋人的耳根清净。
在以往知识综合的时代,大师们都是一身而数任,像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著名画家、雕刻家之外,其成就涉及天文、地质、力学、几何学等领域。今天每个学科都被细分为众多分支,这样的念头,单是想一想就觉得奢侈。然而即使如此,不同学科间沟通连接的渠道仍然是存在的。因为它们虽然是存在的本质的不同侧面的映现,反映的却是同一个本体。文史哲揭示了精神文化的血脉与走向,数理化展现了物质的构造腠理与运动形式,这种揭橥是共同的,缺少哪个方面都不完整,因而相互之间难以隔断。即使一些似乎界限分明的学科之间,其实也有不少的勾连。经济学的许多术语、模型让人畏惧,但某些学者以随笔的方式,将诸如机会成本、投资和受益等概念引入对现实人生的选择与筹划上,却能够给我们别具只眼、耳目一新的感受,是读多少作家的哲理散文都得不到的。建筑和音乐,乍看风马牛不相及,但如果一个人熟谙音乐,当能够从建筑物轮廓的起伏,线条的抑扬,色彩的搭配,感知到一种藏身于土木砖石间的韵律和节拍,自然不难理解何以“建筑是凝固的音乐”了。
所以,书籍间的联系是天然的、天经地义的,因为世界就是如此。不但大师们都深刻洞察了这种广阔联系,并在其作品中予以展现,任何一个人,只要欲在某个特定领域做出成就,他也必须心有旁骛才行。甚至可以说,这不是一个个人意愿的问题,而是一个必然要发生的结果,就像烧开的水会沸腾一样。这时,谁固守自家的狭隘领地,便是在通往真理的路途上自设藩篱。再退一步讲,即使他甘愿做一个旁观者,譬如一个只为愉悦自己的、热爱文学的纯粹读者,只要他的阅读是严肃认真的、对自己负责的,这种转换也势必会发生。只要不是时髦的追风者,只会跟着媒体上的排行榜选择速朽的读物,总有一天会将目光投向其他的领域——历史学、哲学、宗教、伦理学、心理学,等等。譬如苏东坡,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儒道佛老,入世避世,中国古代文化的全部库存几乎都烙上了他精神探索的印记!单单是为了理解他的那些千秋华章,就需要到一个多么阔大的领域涵泳一番。又譬如,如果缺乏相应的宗教文化背景,缺乏对福音书中爱即受苦的认同,缺乏对“上帝死了”带给世界的巨雷轰顶般的震撼的深刻感知,要想读懂陀思妥耶夫斯基,理解那种苦苦的追问、反复的辩诘、焦灼的哀痛,实在是一桩过于艰巨的任务。
这便是一个人的藏书会不断自我扩充——从数量到内容——的根由。随着阅读和思索的拓展,不同书籍之间会自然地产生吸引、呼唤,要求彼此间的接纳和浸润——这背后实际是阅读者心灵的驱使。这个过程十分自然,毫不勉强,仿佛树干生长到一定时候总要分蘖出枝杈。而画地为牢、自我封闭反而是困难的、不自然的,仿佛硬要撑直随风起伏的树苗。经过一连串的碰撞、交汇和融合,最终会形成一个有机的生命体——这里使用“最终”这个词只是为了表达上的方便,因为一个活泼的生命会永远保持敞开和吸纳。这样,藏书的聚集过程便可以借助某种形象、图式来描述。甲通往乙,在稍远处又接续了丙。道路纵横交错,最终交织出一片旷野。河流次第流淌,在远处汇为一片潋滟湖光。
在这样的生命体中,头脑和肢体,神经和细胞,都会获得相应的形式。充任这些角色的书籍,可以姚黄魏紫,千姿百态,因不同阅读主题的追求干差万别,而在在各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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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苏东坡这首《和子由渑池怀旧》七言律诗的前半段,广为传诵。雪泥鸿爪的譬喻,道出了人生的飘忽、倥偬乃至幻灭之感。人生中的大多数情形,一个人和他所遭遇的种种物事之间,其实只是很浅淡的关系,仿佛夏日骤雨后的地面,迅即被太阳晒干了,你很难记得此处曾经有过一汪积水。而倘若能及时捕捉,用一张照片或者一段文字立此存照,它就会成为你繁复纷纭但又是易散易碎的经验中的片断,哪怕只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微尘碎屑。
读书,其实也具有类似的属性。单纯的阅读,只有目光在字里行间扫描,除了当事者本人之外,外人是不会知情的。而倘若把心得感受记录下来,并诉诸表达,情况就不一样了,会让人知道你和这本书之间,曾经产生过一种联系。你的生命的气息,曾经渗入这本书的纸页之间,哪怕只是轻若一缕微风,一绺薄雾。
这就是我给这本小书起了这样一个书名的缘故。我愿意将阅读想象成为一种精神的行走,如果一部书的页码,一片片连缀并铺展开来有如一片土地,那么这数十篇阅读心得,便仿佛一个个踩在上面的脚印。
行文至此,我仿佛已经瞥见爱书的朋友抛来的讥讽的目光了。本真意义上的读书,是一种高度个人化的行为,与作秀招摇无缘。即便阅读后有所感发,也并没有昭告天下的必要。对这话我是要举双手赞成,因为不谦逊地说,我自己就是这样的队列中的一员。但即便不考虑他人,完全只是为了自己受用,将阅读体会写下来也是十分需要的。
读书感受的写作中,情感和智性共同参与其间。这个过程,是对于所读之书的认真端详,对于头脑中思绪的仔细梳理,逼迫着写作者更敏锐地感知,更深入地思索,因此对这部书的精髓要义,也就能够更好地领悟和掌握。总之,通过诉诸文字,你的获取显然会胜于一般的泛泛浏览。至于别人由此而知晓你阅读的视野和疆域,只是这件事情的副产品罢了。不过倘若他有所会心,进而愿意关注你所推举的书籍,“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那么你的个人嗜好,也便成为一件与公益功德相连接的好事了。
还有另外一重功用。光阴流转,时过境迁,哪怕曾经印象深刻的人和事,也会渐渐变得模糊漫漶,读书就更有理由如此。但如果你曾经将阅读的感受记录在案,就很不一样。即使隔了数十年之久,那些文字也仍然能够唤起你的记忆。它们仿佛小船,带你沿着时光之河回溯,又一次返还了曾经的生命现场。
对我来说,将数十篇文字结集为这本书,固然有敞帚自珍的成分,但更主要的考虑还是这些。它们的时间跨度很长,前后将近二十年。除了个别难以查找的篇章,大多数都在文章后面注明了刊发的地方及时间。它们散落在报刊的版面上,原本仿佛一个个水泡,转瞬间就会消逝,却因为此次得以汇集付梓,而获得了物质形态,能够拥有稍微长久一些的生命。其中所涉及的每一本书,都曾经在我的阅读之旅中留下过深深浅浅的印痕,也都曾经给予过我精神的滋养,虽然程度上有所差异。即便对某些书籍的评点是出于友情之托,但也并非无原则的敷衍吹捧,因为它们原本也都具有各自的优长之处。而收入本书第一部分的那些泛论读书的篇什,虽然并不针对某。_部有名有姓的书籍,却是从阅读众多具体图书的过程中提炼和抽象出来的感悟,来自个别而具有普遍性,算得上是自己对于阅读的个中三昧的概括总结。
写下这篇作为后记的文章,更多是出于要遵守出书的程式规范的考虑,否则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必要。因为关于读书本身——不少人以亲密惬意的口气谈到“读书这件事儿”——它的意义和蕴涵,它的魅惑和滋味,它的路径和方法,它的许多可以意会难于言传的东西,在本书中的多篇文字里都已经分别地、反复地、从不同角度表达过,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比较充分了。既然写下了,同样也是按照惯例,在文章结尾处需要有一个“曲终见题旨”的归纳或者揭示。斟酌再三,我想不妨借用书中某篇文章中的一个说法——
阅读是一生的志业。
正是因为阅读对于生命是那般重要,每个人都应该格外珍惜这种缘分。因为阅读带来的幸福感,是最为纯净、最可信赖、最堪回味的。
愿与广大的爱书朋友共勉。
彭程著的《纸页上的足印》由作者数年来在各种报刊杂志上所发表的与读书和书籍相关的文章结集而成,文章内容丰富深邃,体裁灵活多样,长短不拘一格,共70余篇。
彭程著的《纸页上的足印》分为四辑。第一辑收录的是泛论读书的文章,汇集了作者多年来潜心读书的种种感悟,呼吁人们要努力养成“多读书,读好书,好读书”的习惯;第二辑收录的是评论国内作家及其图书的文章,包括沈昌文、凹凸、廖奔、陈冠学、苏北、土生、刘先平、祝勇、韩春旭等人及其作品;第三辑收录的是评论外国作家及其图书的文章,包括米沃什、帕慕克、惠特曼、塞弗尔特、雅姆等人及其作品;第四辑收录的是其他与读书和书籍相关的文章,主要包括对张中行等一些具体的书人书事的介绍描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