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思杰所著的《永声树》一书贯穿主人公永声的一生,是当代中国文学中表现个人和时代命运的长篇小说。与纯粹现实主义写法的小说不同,这部小说在现实主义的本质之外,又有抒情、梦幻和浪漫,还有想象和象征。多种艺术手法的运用,使这部作品极富艺术感染力。
戴思杰《永声树》起始于20世纪初,讲述了一个家族故事,主人公永声从出生、成长直到老年的一生,时间一直延续到新时期。作家此次用中文直接创作,蕴含了他积聚很久的对中国文化、语言的情感力量在其中,从而使得他的文字非常特别,不同于一般的汉语写作者,其中含有很多中国古文或民国风等味道。此次用母语来写就,也是作家对历史和家族的一个致敬。是类似家族小说中,非常不同凡响的一部长篇小说。
有人来看木匠的儿子。
一条灰白的长蛇,蜿蜒爬上绿色的山坡。那是通往木匠家的土路。莆田江口一带的山丘,多是这种粗石灰质的沙土。如果从高空俯瞰,小路更像是一道狭窄的裂缝,在暮色中泛着白光。人们随时可以从这条裂缝掉进另一个时代。小路的尽头,是木匠的家。灰白色的长蛇,昂起头来,化为一块礁石,在山坡顶上,若隐若现。
永木匠坐在屋檐下的碎木屑堆里做鸽哨,正把一块削好的竹片,嵌入一个中空的细腰葫芦,作为音室的隔板。他的手指头滑过凿刀开出的哨口,口宽阔而平整,凿刀平滑的波痕,映出血红色的阳光。
这时,从外面来了一个陌生的女盲人,她是被请来对木匠两岁的儿子做一个鉴定的。院子的中心,放了一张木桌。显然,小孩从来没有上过这张木桌,他小心翼翼地在上面走了两步,左瞧瞧,右看看,像是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戴着一个三角形的红色小肚兜,丝绸的,从胸部一直遮到最敏感的部位。
个子矮小,穿着长长的灰布裙子和红底带紫色小花的褂子,脖子上系条红围巾,发髻盘得高高的女盲人,迈开裹过的小脚,步履不稳,悠悠地走到木桌前。
女盲人瘦骨嶙峋的手拍打着木匠儿子脚上的小红鞋。鞋上有刺绣。她的另一只手——手指瘦得像鸟的爪子,长长的指甲在夕阳中寒光闪闪——刮过孩子差不多已经剃光了的头。他的头发只留了一小块,远看像一片黑色的残瓦,仔细一看,是桃子形状的。
陌生女人长长的指甲刮过小孩的肚兜。
“天啊!”她抬起头来大声说, “有麻烦了,孩子一边的卵袋是空的!不过另一边摸上去很硬实。有一个也就够了。”
永木匠的声音打断了她: “只有一个,怎么传宗接代呢?”
“一个也可以延续香火了!”她大声地回答。
“原来如此。”木匠如释重负地说道。
“我的话毫不含糊,”她说, “从这一边摸,是一个长得挺好的小鸡鸡。”
永木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把一条长长的竹子立在院子的中心,用弯刀剖开,眯起眼睛,瞄竹片的边。夕阳的照耀下,竹片金黄金黄的,犹如一片颤悠悠、软绵绵的黄金。
他把女盲人拉到门前的一株小树前。两年前,儿子出生之日(1911年谷雨),有一个前往湄洲岛朝拜妈祖的香客,自称是越南的华侨,路过永木匠家,吃了一顿饭。临行时留下一些饭费,永木匠坚辞不收,来客只好回赠了一小包树种。永木匠在门前的空地上挖了小坑,将这些树种撒了进去。然而,令人惊讶的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覆盖在一个个小坑上的河泥已经干了,却没有长出一株小树,更奇怪的是木匠门前的一些花草,比如说,前一年种下的海甘蓝,已经人苞了,竟然一下子衰弱不堪,很快就结束了生命。还有蓄了须的鸢尾草,没等开出它淡黄色的小花,就一一凋零了。同样的厄运也降临在刚刚发芽的茴香和苦薄荷的身上。直到第十天,终于有一点绿色的嫩芽破土而出,这是唯一的、有幸见到中国阳光的外国树。
“告诉我,”木匠对女盲人说, “你知道这株树的名字吗?它的气场太强了,它把周围的花草全干掉了。”
年仅两岁的小树高仅一米,女盲人蹲了下去,先是用手摸,然后用牙齿剔下了一小片树皮。树心凉凉的、软软的,气味很好闻。
“是白木香树,”女盲人很肯定地说, “别告诉人,不然,很多人会起歹心。”
“为什么?”
“它长大了会结香,就是人们说的沉香。你儿子虽然只有一个卵蛋,但出生之日,有人送沉香树种,一定命不同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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