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友情,对女性幸福的价值,可以与亲情、爱情等量齐观,甚至超乎其上。亲情长久,但亲情里知己感缺乏;爱情强烈,但爱情很难长久。唯有同性的友情,是女性一生更容易得到、更漫长、更丰富的情感体验。作者以敏锐、细腻的笔触分享从幼年到成年、从女孩到女人的成长路上所经历的女性之间的友谊故事,这些故事,一方面讲述女性之间互相给与的成长力量,另一方面讲述女性之间互相给与的快乐与幸福。作者试图通过这些动人的故事,勾画出女友之间的特有的情谊以及尚不被世人完全认识的‘女友文化’,呈现女朋友给女性带来的成长力量和幸福价值。
赵婕:四川人,北大中文系硕士,师从温儒敏教授,著有《纯棉婚姻》《纯棉母亲》《四周的亲爱》等“纯棉时代”系列情感散文以及《爱因斯坦传》《民国教育家小传》等人物传记作品10多本。曾就职于互联网实验室、中信出版社、北大出版社等,曾担任《启迪》《看历史》等杂志主编。个人公众号“赵婕文章”。
北大才女、“纯棉作家”赵婕,告别“纯棉时代”,跨入“玫瑰岁月”,行走半世,回望红尘,以深彻的自身经验,为中国女性献上一系列有关成长、幸福的文集。《女人的女朋友》是赵婕“玫瑰岁月”书系的第一部。同性之间的友谊在女性的整个生命历程中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生命中程程相伴的姐妹,犹如带刺玫瑰,以痛触给你警醒、给你启迪,以芬芳予你温情、予你美好。作者以绵密细腻并不失锐利的文字,展示、剖析了这种友情的不同层面,有感动、有启迪、有触发。
孤胆
比我大几岁的女朋友王木兰,以一种极端的、冒险的方式探索自己的命运之路。尽管童年时代的友情大多适可而止,但王木兰不屈服于生活境遇的勇气,以及敢于行动的意志,永远被我铭记。
有了“雄安新区”,我才知道河北雄县。雄县紧邻的白沟,我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知道的(那个时候,还没有人说“南有义乌,北有白沟”)。 高一寒假,我从县城回到雪坡,听说同村的王木兰被人贩子拐走,卖到北方一个叫白沟的地方。“白沟”两个字就像火塘里的老木疙瘩在旺火里烧爆,蹦出一块火炭,把我的新衣服烧了一个洞一样,这个地名就此铭刻在心。王木兰是我童年时代很熟悉的一个朋友。我不相信她会被拐骗。
王木兰比我大五岁左右。她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石匠,最会雕刻守墓的石头狮子,外号“狮子王”。王木兰的样子,仿佛就是她父亲从一块红褐色玉质石头里雕刻打磨出来的。她身材高大,曲线分明;她的面庞轮廓清晰,分布着深刻的双眼、醒目的眉毛、陡峭的鼻梁和坚毅的唇齿。她一向胸有成竹,见怪不惊。邻居家调皮的小男孩见她胸前高耸,跳起来抓她一把,她在井边挑水时遇到小男孩的母亲,和她寒暄一阵子,中间笑着说:“你那个儿子会捣蛋,把我当苞谷来掰。”小男孩的母亲说:“不懂事的小娃儿才敢逗你。”
王木兰是家中七姐妹中的七妹。她母亲是童养媳,十五岁生了大女儿,常受公婆和丈夫虐待,每隔几年怀胎,断断续续生到快五十岁,生下第七个女儿,还不是儿子,人就有些半疯,对丈夫说:“我这个女儿,是天上的七仙女下凡,你再要打我,不给我饭吃,这个仙女就要给我报仇。”
七妹出生那天夜里,死了一个女人和两头牛。同村的刘家,用小女儿给大儿子换来的媳妇,不能生孩子,挨打挨骂挨饿,两年前疯癫后,不论冬夏,赤裸下半身在村子里乱跑。过年前,半夜点燃牲口棚,把自己烧死,与她同死的还有一头刚出生的小母牛和分娩的老母牛。村中好事者揣测,刘家媳妇住在牛棚里,听见母牛有动静,点灯查看惹了祸。
七妹的父亲给她取名王二菱,回避那个“七”,说那是“犯七煞”。据说,王木兰的二姐小时候上山砍柴,滑到山坡下的水库里淹死后,“狮子王”很生气,说她“死得好”。从这个名字里,细心的人才觉察,“狮子王”在二十年里,都没有忘记他天折的女儿。
七妹上小学时,老师给她改名为王木兰。王木兰很聪明。她告诉我女孩子的秘密,比如,身体出血的时候,女孩不能坐在野外的石头上,不能靠在树上;否则,妖怪或者树精,会变成男人,循着血迹找到那个女孩,把那个女孩缠住,把她缠死。我说:“割草时,我割破过手指,把血洒在草叶上;在田里捉虫时,蚂蟥把我的小腿叮破,我的血流在稻田里;剁猪草时,我砍掉过指尖,把血弄在猪草上……” 王木兰说:“并不是那些血。黑玉,你还不懂。女人身上有一种血是为男人流的,为孩子流的。男人和孩子不需要时,女人身上那种血就会干。那些劳动受伤的血,是为自己流的;为自己流的血,不怕妖隆和树精。”
王木兰做饭时,我有空就去找她玩。她家厨房很大,连着很大的猪圈。一桶一桶给猪喂食的时候,容易把汤水洒出来。她家厨房门槛很高,挑水到厨房,水也容易洒出来。那厨房十分潮湿。在昏暗的光线和烧饭的柴烟里,地板、墙壁、屋顶、家具更加油、黑、脏,让人忘不了旁边的猪圈和粪池。猪圈里总有十几头猪,卖掉或者杀掉之后,又有新的猪添补进去。 王木兰说:“这些猪,总是吃不饱,不说荆棘,就是铁钉子也能吞下去。”我替王木兰拉风箱,添柴,帮她把漆黑的大铁锅下面的灶火烧亮。那呼呼的风箱,似乎能帮助王木兰和我击退那猪的喧嚣;那熊熊火焰,似乎能铺排一片洁净。有时候,那些半干的柴草燃烧不畅快,烟雾缭绕,王木兰就把手伸到灶孔里不断拨弄。荆棘扎破手,烟熏得流泪。她笑着,说:“这些柴草里有妖精,不想被烧死。”
我至今记得,她的笑容总是一个样子。大牯牛刚被她拉出牛圈,就把牛粪拉在她的绣花鞋上,她望着冬天冒烟的牛粪也是那样笑。她的笑容,像睡莲依偎着水一样顺从,像麦穗从麦秆里挺出来一样坚定。
我母亲去父亲单位时,王木兰会带着邻居女孩来与我同住。我困得不想说话了,她们还在嘀嘀咕咕,商量着这一辈子怎样才能过上好一些的生活。
王木兰常常背着大捆大捆的木柴,从雪坡的小径往坡下一寸一寸移动脚步。我母亲头胎环着我时,曾从那个地方背着木柴摔下斜坡,七个月的我早产来到人间。木柴太沉重,王木兰的目光专注于脚尖,那目光把她的头和脚连在一起,把她拉成一把弓。我跟她打招呼,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出声,侧脸上簇起笑容回应我。那侧脸上簇起的笑容,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纪念。
童年时代的友情大多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