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凡·蒲宁在俄罗斯文学史上已为自己确立了重要的地位。而且,长期以来,他无疑是一位举世公认的大作家。他继承了19世纪文学辉煌时期的光荣传统,开辟了一条持续发展的道路。蒲宁力求语言丰富、完美,而独到的精确观察是其描写现实生活的基础。他以最严谨的艺术创作态度抵御了单纯追求华丽辞藻的诱惑;尽管他生来是个抒情诗人,但从不粉饰目睹的一切,而是真实地予以反映。他的语言朴实而富有韵味,正如他的同胞所说,此种韵味使其语言犹如醇酒一般,即便在译文里也会透出醉人的芳香。这种能力来自他的卓越的、出神入化的才华,并使他的文学作品具有世界名著的特点。”戴骢主编的《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上)(精)》为《蒲宁文集》第二卷,共收二十八个短篇小说,时间跨度为1892至1913年。
戴骢主编的《蒲宁文集(短篇小说卷上)(精)》收录短篇小说二十八篇,其中《塔尼卡》是蒲宁创作的第一篇小说,作为他从事小说创作的创始,具有代表意义。《安东诺夫卡苹果》是蒲宁的成名作,小说以优美的文字、娴熟的技巧、熨贴入微地着意描绘了俄罗斯乡村的秋景。字里行间流露出了对贵族阶级消亡的哀悼气息。《伊格纳特》写的是二十世纪初俄国农村的愚昧和道德的沦丧。
塔妮卡
塔妮卡冻醒了。
她从夜里当被子盖的硬撅撅的马被里抽出手来,伸直身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又把身子蜷曲成一团。可是仍然感到冷。她翻身滚到炉炕头上,把瓦西卡紧紧挤到了炕头。瓦西卡睁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看了她一眼,只有从睡梦中醒来的健康孩子的眼睛才会这么明亮。他转过身去又睡着了。塔妮卡也迷迷糊糊地打起盹来。农舍的房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原来是母亲窸窸窣窣地打门厅里抱了一捆麦秸走进屋来。
“老嫂子,天冷吗?”香客睡在躺柜①上问道。
“不冷,”玛丽娅回答说,“起雾了。可狗都在打滚,没准儿会有暴风雪。”
她找着了火柴,把炉叉弄得乒乓直响。
香客把脚从躺柜上放下来,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穿鞋子。
破晓时分蓝幽幽的寒光映到了窗户上。炉炕下有只瘸腿公鸭醒了过来,喉咙里先咝咝地响了几下,随后嘎嘎地叫开了。一头牛犊笨拙地叉开孱弱的细腿,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痉挛地伸直尾巴,傻乎乎地有气无力地哞哞叫着。香客听得笑了起来,说道:
“准是没娘的孤儿!你们把母牛吃掉了吧?”
“卖掉了。”
“马也没了?”
“也卖掉了。”
塔妮卡睁开了眼睛。
卖马那件事她怎么也忘不了。
“那还是收土豆时的事。”在一个干燥的刮风天,母亲在田里吃着晌午饭,突然哭了起来,说道:“饭哽在喉咙口,咽不下去。”塔妮卡一个劲儿地望着她的喉咙,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过了没一会儿,两个“异教徒”就驾着一辆车辕高高的又大又坚实的板车来了。这两人像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一模一样的长相,黑不溜秋的,满身油污,腰里束着皮带。在他们之后又来了个人,长得更黑,手里拿着根木棍,咋咋呼呼地吆喝着什么,随后就把马打院子里牵了出去,撵着那马在牧场上跑,父亲跟在他后面跑。塔妮卡想,父亲准是追上去把马夺下来,牵回到院子里。母亲站在农舍的门槛上,呼天抢地恸哭着。瓦西卡望着母亲,也哇哇地放声大哭……后来,那“黑人”又把马牵出院子,拴到大车上,一溜小跑地下山去了……这回父亲没去追赶……
这三个“异教徒”是马贩子、小市民①,而且说真的,全是一脸横肉,尤其最后来的那个叫塔尔德钦的,更是凶得厉害。他晚到一步,比他早到的那两个只知道穷凶极恶地杀价。他俩你一拳我一棍地打马的脸和身子,把马折腾得够呛。
“喂,科尔内伊,”其中的一个喊道,“你往这儿瞧瞧,出你这么大的价钱,算你运气,快把钱拿去!” “这钱我不好拿,您老还是把钱藏好,杀半价的钱不能拿呀。”科尔内伊支支吾吾地回答说。
“这头牝马都老掉牙了,年纪比我们俩加上你还要大,能说杀半价吗?出你这么多钱,真该好好谢谢我们呢!”
“你再说也是白搭。”科尔内伊心不在焉地反驳说。
就在这当儿,塔尔德钦来了,他是个肥头大耳的强壮的小市民,脸相长得像哈巴狗。他那双凶狠的亮闪闪的眼睛、那只鼻子和两边的腮帮子以及他身上的一切,都使人觉得像那种狗。
“干吗嚷嚷?想干架不成?”他一边说,一边微笑着走了进来,如果能够把胀大鼻孔称作为微笑的话。
他走到马跟前,停住脚,一声不吭地冷漠地审视了马好一阵子,然后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对两个伙伴说:“别磨蹭了,该走了,我在牧场上等你们。”说罢便向院门走去。
科尔内伊迟疑不决地喊住他:
“怎么,不再相相?”
塔尔德钦停下来站住。
“不值得多相。”他说。
“您老慢着,咱们再聊聊嘛……”
塔尔德钦走回来,做出一副懒得一谈的样子。
“说吧!”
猛可的,他出其不意地照准马肚子打了一拳,拽了拽马尾巴,又在马的肩胛骨下边摸了几下,然后嗅了嗅手,打马身边走了开去。
“这马快不行了吧?”科尔内伊竭力用打趣的口气问道。
塔尔德钦哼了一声,说:
“有一把年纪了吧?”
“这马不老。”P1-3
自本卷开始,收入文集的是蒲宁的小说,所以援引两位苏联作家和一位瑞典作家对他小说创作成就的评论,供读者参考。
苏联散文大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玫瑰》一书中说:“还在念中学的时候,我就迷上了蒲宁的作品。”“蒲宁善于从浩如烟海的词汇中,为他的每一篇小说选择最生动、最富魅力的词汇,这些词汇同小说所描绘的情节之间存在着某种为肉眼所看不到的、近乎神秘的联系,要描绘这样的情节非用这些词汇不可。他的每一篇小说、每一首诗都像是一块磁石,能够把这篇小说或者这首诗所需要的一切粒子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现在要是有一个像安徒生这样的童话作家,那他也许会写一则童话,讲有个叫蒲宁的作家拥有一块法力无边的磁石,能把一切意料不到的东西,包括披着霜花的树丛中的一抹阳光和穿着瓦灰色丧服的乌云的碎片,都吸引到他身边来,而他,这位作家,按照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的一种特殊的顺序,将这一切加以排列、组合,然后洒上起死回生的甘露,于是世上就诞生了一部新的作品——一部长诗、一首诗歌,或者一部中篇小说——而且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它的生命。只要地球上还有人活着,它就是永生的。蒲宁的语言是朴素的,朴素得近乎吝啬,是纯洁的、生动的。但与此同时,就形象性和声音而言,他的语言又是极为丰富的,包容了从铙钹的乐声直到泉水的淙淙声,从有节奏的铿锵声直到柔情绵绵的絮语声,从清越的歌声直到《圣经》上气势汹汹的斥责声,从所有这一切声音直到活灵活现得令人惊叹的奥勒尔省农民的谈吐。”帕乌斯托夫斯基认为:“在俄罗斯语言的领域内,蒲宁是一位无出其右的巨匠。”
1933年,瑞典文学院授予蒲宁诺贝尔文学奖,由瑞典文学院常务秘书佩尔·哈尔斯特伦所作的授奖词也持相同的看法。哈尔斯特伦说:“伊凡·蒲宁在俄国文学史上占有至为重要的地位,并且持久地、毫无异议地得到举世公认。他不但继承了十九世纪文学辉煌时期的光荣传统,而且开辟了一条可以持续发展的道路。蒲宁力求语言丰富、完美,他独到的洞幽烛微的观察是他对真实生活描写的基础。他以最严谨的艺术创作态度抵御了单纯追求华丽辞藻的诱惑;尽管他天生是个抒情诗人,但从未粉饰过自己所看到的一切,而是如实地将其反映出来。他的语言简朴,却韵味无穷,余音袅袅,用他同胞的说法,这韵味使其语言犹如醇酒,即使在译文里,人们也能够享受到其醉人的芳香,这是他的卓越而又神秘的才能,正是这种才能使他的文学作品成为世界文学名著。”
苏联诗人特瓦尔多夫斯基在俄文版《蒲宁文集》的总序中指出,蒲宁的艺术贡献首先表现为“把得到世界公认的俄罗斯式的短篇小说和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说体裁发展到了高度完美的程度。这种体裁的小说结构自由,容量巨大,不受情节约束,没有‘大团圆式’的结尾,而是力求将结尾同小说的渊源——现实合流,并融于其中,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思考余地”。
他说:“蒲宁善于正确无误地使用方言,这使得他的作品格外具有凡俗的美,摆脱了形形色色缺乏有血有肉的人民语言的韵文和非韵文的文学作品的影响。蒲宁的创作是严谨的,每一行都像一根弦,而且没有一根是无用的,没有一根是松弛的;他字斟句酌,而又不留下斧凿的痕迹。因此,我们不能不热爱和珍视他的艺术技巧……从时间上来说,他确实是最为接近我们的典范。”
我认为上述三位文学家的评语,并非溢美之词,而是恰如其分的。
本卷为《蒲宁文集》第二卷,共收二十八个短篇小说,时间跨度为1892至1913年。
《塔妮卡》是蒲宁写的第一篇小说,是他从事小说创作的肇始。他把这篇小说投寄给《俄罗斯财富》杂志。杂志负责人米哈伊洛夫斯基读后颇为激赏,预言小说的作者将成为大作家。据作者的妻子穆罗姆采娃回忆,这篇小说原名《无题》,可《俄罗斯财富》杂志1893年第4期发表这篇小说时,编者却把篇名改作《乡村素描》。蒲宁后来把这篇小说收入小说集时,又把篇名改成《塔妮卡》。
自进入二十世纪后,蒲宁写了一系列几近抒情散文式的短篇小说,其中著名的有《安东诺夫卡苹果》《新路》《新年》《梦》和《金窖》等。
《安东诺夫卡苹果》是蒲宁的成名作,最初发表在彼得堡的《生活》杂志1900年10月号上,标有副题《(悼亡诗)的几个篇什》。后多次再版,均有删改,副题亦取消。这篇小说以优美的文字、娴熟的技巧,熨帖入微地着意描绘了俄罗斯乡村的秋景。发表后仅一个月,高尔基就致函蒲宁说:“为了《苹果》十分感谢您——写得好。伊凡·蒲宁在这篇散文中像个年轻的神一样引吭高歌。唱得优美、嘹亮、诚挚。”但是高尔基在从艺术性的角度赞誉这篇小说的同时,对其思想性和美学观给予了一针见血的批评。他在给知识出版社发行人皮雅特尼茨基的信中指出:“安东诺夫卡的气味很好——是的!——可是这些苹果绝没有民主气味——难道不对吗?”
《安东诺夫卡苹果》之所以“绝没有民主气味”,就在于它的确是一首悼亡诗,通篇字里行间都流露出对已经消亡了的贵族阶级及其庄园生活的哀思与悼念,尽管悼念的心情是矛盾的,既向往而又有所否定。蒲宁这种矛盾心理可以说贯穿于他创作的始终。
蒲宁在1912年至1913年的两年内,写下了十余篇“农民小说”,其中“堪称路标的有:《夜话》《伊格纳特》《扎哈尔·沃罗比耶夫》《叶勒米尔》《约翰。雷达列茨》《莠草》《故事》《流浪歌手拉季昂》《扎鲍塔》《牺牲品》《日常生活》和《富裕的日子》”(苏联评论家米哈伊洛夫语)。这些小说客观、生动、逼真地描写了俄国农村赤贫、愚昧的境况,塑造了一系列不同性格、不同命运的俄国农民的丰满形象,奠定了蒲宁在俄国文坛不可动摇的地位。
“农民小说”中,《扎哈尔·沃罗比耶夫》受到了非同一般的好评。高尔基在纪念农民作家伊凡·沃尔诺夫的一篇文章中谈到了沃尔诺夫对这篇小说的评价。沃尔诺夫说:“《扎哈尔·沃罗比耶夫》是一篇可以传诸百年的小说!我们革命成功,建立共和国后,也绝不会忘记这篇小说。学校将讲授这篇小说,好让孩子们知道,在沙皇统治下,多么好的庄稼汉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死去了。”
帕乌斯托夫斯基则对《牺牲品》这篇小说推崇备至。他说:“这部小说就其所描写的椎心泣血的痛苦来说,无疑是俄罗斯文学的杰作之一。小说的每一个细节、每一根线条(甚至像‘惨白得好似尸衣一般的燕麦’这个句子)无不使人心如刀割,因为它们预示了灾祸、贫困、孤苦是不可避免的,活勾出俄罗斯当时的厄运。”
其他“农民小说”,诸如《莠草》《扎鲍塔》等也有类似的好评,这里就不再一一援引了。我只想着重谈一谈《伊格纳特》。
《伊格纳特》写的是二十世纪初俄国农村的愚昧、黑暗和道德的沦丧。这篇小说蒲宁曾多次精心修改过,不仅在其发表的当时受到俄国评论界的重视,即使后来到了苏联时期,评论家也都予以好评。例如,安·塔拉辛哥夫就认为:“新的金钱世界侵入农村,使某些农民身上原有的做人道德沦丧殆尽。在描写这种沦丧的作品中,最具有艺术感染力的,也许莫过于蒲宁的《伊格纳特》了。小说塑造了一个淫荡的士兵妻子的形象。她同外地商人发生暧昧关系的那个场面是可怖的。商人只用十个卢布就轻而易举地买下了她。而士兵伊格纳特,虽然明知其妻子的全部秽行,明知同这样一个人尽可夫的妻子共同生活是可怕的,却仍然为了金钱与其妻子合谋杀害了那个商人——所有这一切蒲宁是以无情的冷酷和那种叫人椎心的毫不做作的朴实加以描绘的,只有这种朴实能够勾勒出在金钱买卖的世界内,在资本主义世界内,人的尊严和道德沦丧的逼真画面。”
除《伊格纳特》外,《富裕的日子》《末日》,也从不同角度描绘了资本主义如何使得当时的俄国社会日趋崩溃瓦解,致使人心浇薄,人欲横流。其中,《富裕的日子》是蒲宁的重要作品之一。小说通过女主人公的自嘲,揭露了资本主义的贪婪和残酷,生动地剖析了利己主义者的心理。蒲宁在写这篇小说时,与高尔基同住在卡普里岛。据蒲宁讲,他当时每隔一两天就去高尔基寓所长谈。有次,他把《富裕的日子》朗诵给高尔基听,“取得很大成功”。而小说《末日》则惟妙惟肖地刻画了破产的贵族庄园主的绝望心情,他们力图把一个破坏了的世界留给取代他们的新兴商人阶级。
“农民小说”的面世,标志了蒲宁的创作进入全盛期。在以后的三卷中,我们将可看到蒲宁的创作如何向其鼎盛期行进。
本卷《新年》和《夜话》两篇小说系石枕川教授遗译。余均由我翻译。